第 73 章 (2)
面对指责,慕陌慈毫不动容说:“苏灵霄已死,慕陌慈就是这般人物,随你怎样说。”
“放心吧,你的侄子不会很快去陪你的,本王还有事求他。”沉蛟眉眼飞扬地笑,慕陌慈只是看着王爷的脸,好像对方算计的并非自己的骨肉。
“这逆贼究竟给了你如何好处,让你肆意涂炭天下生灵,任其踩踏武林铮铮铁骨!你,你……”
典罗骂到一半,忽然浑身巨震,他想到了最不可能的可能性,但是,联系起二十年的前因后果……
“不——不可能……”典罗震惊自语。
“烧了这里。”沉蛟吩咐一声,看好戏似的看着男子的神色。
庭院四周早已洒下引燃的材料,命令一下,问天组的精锐立刻撤离,而剩余的部下则训练有素地收拾掉任何可能的证据,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撤出了山庄,只剩下慕容轩辕沉蛟与慕陌慈站在原处,对着钉在柱上的男子。
沉蛟愉悦地眯眸,欣赏着对方濒死的模样,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他忽然开口问身边的沉默男人:“慕陌慈,你可知你违命前来,自当受罚?”
慕陌慈垂头躬身:“属下甘愿受罚。”
“罚你抱我出去,陌慈大哥。”青年扬起下巴,故意道。
慕陌慈依言抱起慕容轩辕沉蛟,对方还把手臂环在他的脖子上,发出清脆干净的笑声。
慕陌慈紧了紧托起沉蛟身躯的手臂。虽然知道沉蛟只是故意刺激典罗,出了这个院子就会冷冷让他放手,再出言侮辱——可他还是甘之如饴。
他已付出爱慕,已付出宠溺,已付出忠诚,便不在乎再付出隐忍与尊严。
“慕容轩辕沉蛟!!!你不是逆贼,你是惑乱妖人!!”典罗嘶声咆哮。
“你错了,”沉蛟偏头,发丝在热气里飘荡:“是他……是他二十年,抛弃妻子,求我不得。”
一阵风鼓荡,火势登时封了门路。
“苏灵霄贱若猪狗,与我何干?”青年的唇角深深咧开,眼中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火苗,看不出是悲还是恨。
“抓紧。”慕陌慈平静说。由毛孔散发出的真气形成屏障,逼退两侧的火舌,一路抱着沉蛟走出庄院。
被沉蛟安放的火药硝石接连引爆,浓烟伴着火光冲天而起,只余下典罗在两人背后痴笑:“哈哈,好好好,妹婿杀了二舅子,抱着个男人走了——我典罗倥偬一生
,唯有最后一日见得最稀奇!!!”
燃烧的梁柱坍圮,高墙之外远远听得奔走呼喊声。
“典府走水了————”
“整座庄子都烧了————”
“典二爷发疯了————”
“救——命——啊……”
“哈哈哈哈!”典罗伴着那声音在厅内闷笑。
男子咳嗽了两声,穿刺的肺部剧烈收缩,而眼前的景象在热力的蒸腾之下都扭曲乱舞。
典罗把剑从胸膛里猛力抽出,抛在一边,挣扎着抓起地上的银色物件。
精钢所做的细环个个嵌套,早已红似烙铁,在他手中冒起青烟。
胸口并不痛苦,手也不痛。濒死的这一刻,最痛苦的却是头部,无数景象疯狂地涌入脑海,仿佛炸开一般——
“嘿,风儿,风儿——来来来,我不是坏人,我是你舅舅。”
“嘿,风儿,来舅舅这里。”他深情地看着小男孩,扬起眉毛,张开了一只手。
年轻时典罗的颧骨很高很宽,像是岩石面。
男孩抬起头看着这张巨手,然后仿佛这人是透明的一般转身,回了院子,粉色的桃花满天都是,衬得少年的身形更加孱弱。
典罗直起身,挺了挺腰板。“嗤,他不想搭理我,不过也难怪……从小吃了那么多苦。”男子望着男孩的背影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迟缓,含糊不清,像是一觉醒来的呓语。
“因为他……根本不认识我啊。”烈火之中,他微垂着下颔,自己笑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桃树!!!桃树!!!!!!哈哈哈!!一切都在那桃树之下!”
“我心心念念着桃花,不是思念我那命苦的妹子,而是早就被其魔障!!!!”
他低声喘笑了半天,终于放肆大笑起来:“苏灵霄,你会输的!!!你一定会输的,你会后悔莫急,你会后悔自己找错了对手!!”
冉罗似悲似喜,咬着牙笑得嘴角崩裂,两道热血顺着两侧的笑纹划过男子生着胡茬的下巴,青色的胡须被呛咳出来的血液和碎肉糊成一片狰狞血色。
“小慈,你生了个好儿子!!”
“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不过正是我想看的东西。”
就在典罗力竭、瞳孔涣散之时,一个低徊的声音忽然在男人心底响起:“无身之意,便由我荒泯来继承。”
典罗艰难地想要看清,只隐隐看到一个身影在火焰中显现,又好似那火焰本身,带着金玉的光泽。
我典罗周游黎瑾,原来还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物……
他想说话,想笑,却再也没了力气。
“所以……你去罢。”
话音甫落,一阵从未有过的温暖包围了他的身躯。
不,曾经有过——在降生之前,黑暗和安全的所在,便是这样保护着他……
典罗的呼吸骤然而止,手里攥着一支九连环,保持着仰天大笑的模样死了。
一簇簇火苗在被炙烤到扭曲的肢体上萌出,临水照花一般幽幽拂动。
从山下的进庄路便有了火势,眼看着这般残酷妖冶的红莲,慢慢吞没数百年的基业,竟是谁也救不得。
典家山庄这场的大火越烧越烈,染红了半壁天空,火焰的边缘拧聚飘飞,像一只瑰丽的青金色巨鸟。
穿过重重炽热的火舌,祠堂前那一团焦黑的尸骨越来越小,暗沉佝偻的阴影,随着热度和血肉的消解慢慢弯曲。
当年,二哥总是打不过妹妹。
二哥赖皮。二哥有的是办法。二哥把剑一抛,跪蜷成一团,假装自己肚子痛。
次数多了,妹妹也把剑一抛,转身回房看书,只留下笨蛋二哥默默蜷成一个圆蛋,为了挽回所剩无几的面子,僵硬地在院子里缩上一整夜,累得满头大汗。
在典罗的记忆里,那时候最难熬……可等他迷迷糊糊睡过去,再被晨曦照醒,身上总会披着小慈的衫子。
“小慈,二哥肚子好痛……”
“小慈,二哥直不起腰来了……二哥要死了……”
“二哥你别着急,慈儿用这把剑给二哥治一治!”
“小慈,慈慈,慈女侠,这不是胡闹的啊!!啊啊!!你还真——嗷!”
“二哥真笨!!”
……
“小慈,那人是谁……听那人的声音,不像有情之人啊……”
“好吧……二哥不问……”
……
“小慈,二哥知道你闷得难受……这是个九连环,作坊间的小玩意儿,你拿着玩。”
“怎么,不想玩?那二哥把它解开,你再把它归位,好不好?”
“二哥一会儿就能弄好,说好了到时候串给二哥看哈……”
“小慈,我好久没见你这样笑过了。”
……
“小慈,二哥弄好了!!……小慈?”
“小慈!!!!!!!!!!!”
“是谁!!!是谁给风儿下毒!!!再如何那也是我们典家的后代,大哥,你为何!!!!”
……
残留的焦黑骨骼越来越小,生死之外,回归了记忆深处眷恋的姿态。
“小慈,二哥没用……”
“小慈,二哥没用。”
新酒浊酒,醉眼朦胧间,
他九连环,他解连环;
他解连环,他九连环。
“醉里挑灯问霜风……”持着它,一个个再续。
“风问几时白发生。”持着它,一个个分离。
如此也好。不尽今生,何望来生——反反复复,续续解解,不管是疏如有恨,还是密似相依,终归回到同一个点。
只剩下阑珊,而你在那边。
在庭院内好似仍是兄妹二人,持剑嬉笑过招,你刺我挑,击得桃花漫天飞散。
仍是酒意朦胧,他放下续不上的九连环,抬手覆上额头,穿过醉意和不能回复的年华,只看见几重烟雨渡青山。
阴影的前端触碰到地面的一刻,碎裂成灰白色的粉末,飞散湮灭在极炽的红莲凤羽之中。
黑红交织的回廊空寂,庭院遍是火海,火海中遍是残垣,很快庭院也将不再,一切都将不再。
不问故人安在否。
不问情意如旧否。
不问因缘起灭否。
——
恍将隔世酿成酒。
酒醒月残,炽热的风卷得火星漫天飞散,穿过生死和不能回复的年华,仍看见几重烟雨渡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