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平素在实验室的日程没有娱乐性,所以小秋虽然说着没意思没内涵,却很快被电视节目吸引了。
敖炀一刻也不眨眼,把贪婪掩藏在平静之下,无声注视着小猫的面容。
不管是人的模样,小猫的模样,能记住也是一种幸运。
小秋,我不再不朽,从未不朽。
小秋,我原以为,我便是不朽。
小秋,我原以为,基于这样的妄念之上,我可以把“不朽”冠在所有与你有关的事物上。
可是当我执起这华贵无边的冠冕那一刻,它已湮散为灰尘,就像九冕必然的结局。
就像那水中的月,亦难如钩亦难圆,终殒入了杯中之酒,用一场空幻酿出了致命的毒,只需轻轻一口,凋零化骨,残留致死的芬芳。
只怪我期待太多。
我空抬着双手,唯一能做的不是与你勉强相伴在最后的岁月,而是给你留下更长久的可能。
如果你知道,你不会同意我这样做;
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像我这样做。
小秋,我很高兴,我过去未曾因为虚妄的“不朽”就少爱你一分。
小秋,我很难过,我本可以在未来爱你更多。
小秋,在那片没有神的盲点之上,没有神的“方舟”之上,你又该如何向别人提起我?
你会爱恨交加地说起,“那只再也没回来过的死龙”……吗?
在那盲点之外,如果我的骸骨轰然倒下,你会不会注意到?
毕竟……它比这片江山要大。
比天地要大。
比你研究这些年得出的极限还要大。你没有这个极端尺度的概念,自然也无法理解那灾难的度量。
也罢,你这只空有大眼超级近视的小色_猫。
如果我残存的血能被你看成朱砂,如果我散碎的皮肉能被你看做清朗月光,如果我龃龉的骨能被你看做碎琼乱玉,看做星子罗列黯色天河,但我大概会毫不遗留地死去,甚至没有得以步入轮回的光影,不会留下任何可以震惊或者缅怀的残像。
如果抵挡吞噬者的血肉高墙还有一刻未能被末日涤荡……
我会给你铺设锦绣的完满。
在那之前,留片刻幸福给我。
电视机前,敖炀保持着与小秋最初相遇的模样,用自己的身躯盘成一个圆圈,像一个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循环,嵌套了所有寂灭轮回。
而一切的中心,小老虎猫轻轻抖动耳朵,看着屏幕里欢喜的节目,莫名其妙落下泪来。
“怎么无端端哭了?”小龙抬爪给小猫拭,眼中满是不解与担忧。
“我哪知道!”小猫抿着嘴摇头,用笑的表情滴答滴答掉眼泪。
小龙和小猫背后,房门始终是虚掩着的。又过了半晌,这道缝隙被外面的人悄无声息掩上了。
细微的动作打开了走廊里感应的灯光,这走道极深,原本是暗的,忽然亮起的光线打清了这男人的容姿。
尽管这男子穿着宽松的居家服,然而相由心生,随意朴素的衣物难掩长身玉立,文雅飘逸的气质,此人正是曾经生长在丑门海后院的、后来和科莫多巨蜥妖怪私奔的牡丹花仙——穆单。他原本是要来唤二人用餐,不想撞见到这样一幕幕辛酸的别离。
自推门到离开,他已经站了有些时候,敖炀与小秋的对话一字不落被听了去。旁观了敖炀所做的善意欺瞒和那两人将有的分离,他心中似喜似悲,一时间无限感慨。
此情此景本就九转寥落,再加上知道些许内情,穆单更觉得五味陈杂。男子在心底深深叹息,决定还是留些时间让即将分离、并极有可能永别的两人独处。
“难为如此深情……却终要两两相陌。”男子反复咀嚼其中滋味,不由得感动又伤怀,往走廊里退了几步,定定站住了。
面对与自己无关的毁灭,即便只是旁观种种别离,穆单也不禁动容怅然。世人多倾慕长生,长生者又盼着凌驾轮回,他原也是羡慕那种强大与长久,现在却忽然庆幸又知足起来。
拥有的越多,失去的越多——大概就是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吧。
站了一会儿强自平静下思绪,男子神色如常回到客厅,早有一位美丽绝伦的少年在那里等他。
“单哥哥,小秋和敖炀怎么没来?”少年好奇问,嗓音清澈如空谷幽泉,又带了点儿少年人特有的软糯。
“他们有些事,不来吃饭了。”穆单平静地说:“就我们两个。”
“就我们两个也不错的。”少年笑起来更加精致脱俗,如晶莹雪莲被微风拂过,傲雪之姿化为玉蕊春风。
“薛涟。”男人不禁唤出少年的名字。
薛涟噙着满满的笑意,拥上来捂住穆单的眼睛,把他带到沙发上坐好。
“单哥哥,你自己闭着眼哦!”少年松开手,娇声嘱咐道。
“小涟儿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看吗?”穆单嗯了一声,保持闭着眼的姿势,感觉一勺热汤被对方送到唇边。他张嘴喝了,汤的咸味很重,是喝了能防辐射的汤,体现了爱人对自己生命的重视与呵护;此外油腥也很重,似乎是猪肝、牛肝、羊肝、猪腰子、牛肚、还有猪大肠外加草莓、蜜饯樱桃混合熬制的,把科莫多龙的真实捕食习惯和小雪莲的娇柔可爱完美地融合在了一处。
穆单心底一软。
“猜猜里面放了什么?”少年的声音和呼吸在穆单耳边拂过,惹得男人扬起嘴角:“我尝到了小涟儿浓浓的爱意……”
明明猜到了,却不说。
这就是浪漫。
说“猪腰子,牛肚子,大肠”就不浪漫了,即便补充上“草莓樱桃两斤盐”也无济于事。
穆单一句话说得少年脸颊飞起酡红,用小粉拳砸他的肩膀。
穆单睁开眼,欣赏少年娇艳绯粉的脸庞。少年闹了半天,忽然意识到穆单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害羞地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容器嗫嚅道:“喜欢吗?我还以为自己做的好难吃好难吃……想不到你都吃出来了……”
穆单顺着少年的目光往下看,少年的怀里正抱着一个空盆子,那盆子原本是满的,热气腾腾的,装满类似卤煮的东西外加少量水果。
穆单在心里暗道,我的小雪莲真有本事。
是的,少年真本事。几句话来往间,他已经把肝肠大杂烩全都喝出来了,只剩下几颗草莓樱桃留在盆子底下。
而他自己,还毫无知觉地推让爱人再多吃一些。
在心底暗自钦佩却不表露,穆单拣出一颗遗留在盆底的樱桃放在嘴里,暧昧地舔舔唇缘,顺着少年的话往下说:“喜欢,喜欢的不得了……我喜欢小涟儿的手艺,但我不否认我最喜欢的还是小涟儿本身,希望你别怪我……”
小雪莲埋头笑了有一会儿,笑着笑着忽而叹了口气,把空盆子搁在一边。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有句俗话叫做“六月底的天,小孩子的脸,说变它就变。”
认识小雪莲的人有个共识:“纳斯达克的盘,小雪莲的脸,涨跌不停板。”
果然,少年的情绪说变就变,说明媚就明媚,说忧伤就忧伤。前一刻还满面含羞,此刻的他已经在用灰暗绝望交织的脆弱眼神看着穆单,欲言又止:“单哥哥喜欢吃,小涟儿很高兴……可我却吃不下了。”
他打了个嗝,继续叹息道:“一想到未来黑暗的命途,薛涟我如骨鲠在喉,什么胃口也没有。”
一双秋水定定望着心心念念的人:“单哥哥,到了广域末日那一天,你还在爱我吗?”
穆单呼吸一顿。男子沉默片刻,复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不怕。”少年悲伤却坚定地说。他又问一次:“那时你还爱着我的,是吗?”
面对薛涟期待的目光,穆单用手摩挲着少年吹弹可破的肌肤,柔声道:“无需担心,我们根本活不到那个所谓的尽头。但我必定会爱你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绝不翻悔,永无二心。”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大量的泪水迅速涌出薛涟的眼眶,他的面容泛起激动的红潮。他拂开穆单的手,咬唇愤愤道:“什么最后一刻,什么永无二心,你是根本没打算爱到那个时候吧!!”
一个响亮的耳光之后,少年跑进走廊里,原本看似尽头的走廊随着他的奔跑无限延伸,拉开了他与穆单的距离。
也不知跑了多久,估计穆单还没有追上来,也不至于落得太远,薛涟打开一扇门闪身进去,虚虚留着门缝,等着男人来寻自己。
他失力般靠墙,双手捂脸大口喘息,眼泪还在指缝里往下滴。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薛涟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听到男人靠近的脚步,少年开始边哭边说:“不,我更讨厌我自己……我是个丑八怪,我是怪物,我配不起你……”
“涟儿,别这样,你听我说……”男人在走廊里尝试与他对话。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薛涟一边摇头一边哭泣:“其实我不恨你提到结束,我只是恨我自己——透过你的瞳孔,我看见了假面具背后苍白卑劣的自己,害怕死亡的自己,害怕失去你的自己,并因此丑陋无比的自己!!我讨厌的就是我自己!!你不要管我!!!”
“为你,我已付出了全部,断绝了其他一切感情,可结局却一片荒芜……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他一边哭,一边从指缝里观察男人的动向,见男人迟迟没有进门,小雪莲有些暴躁地把门缝扒拉得更大一些。
也许是情绪失控的原因,这一扒拉用力过猛,门“喀嚓”给摔上了!!!
梨花带雨的小雪莲脸色瞬间苍白!撒泼的时候他没想起来,炖大肠的时候他没想起来,你追我逃的时候他没想起来,现在他想起来了!他可是一直住在丑门海家啊!!!!
丑门海的住处不允许摔门,否则就会被传入奇怪的空间!!!不礼貌没教养撒泼破坏公物就会被强行穿越啊啊啊啊啊!!!
美丽的科莫多巨蜥妖怪捂着脸无声尖叫——他原本是准备放声尖叫的,可当他看清面前的状态之后,喉咙被扼住了一般发不出声了。
床帐内两个人极暧昧地贴靠着。
啊————
女子袒露身躯,坐在一个男子的身上;男子也是半裸的,神情很是被动。
啊——————
那女子光洁的裸背弯折,发丝铺散,她细细啃咬着他的胸膛,唇舌慢慢游移,变成缠情的吻……
啊——————————
她低徊神情地对那男子说:“爱着你,与你一起过平凡的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贪心。”
啊——————————————
“不管是什么也无法阻止……”
啊——————————————————
少女带着决绝任性的神色,一边贴在男人耳边轻言细语着,一边解开对方的腰带。
啊—————————————————————————
小雪莲被抛入这个时空,正看到这一幕。
“……啊。”他终于找回声音,细细地发出一个正常音域的尾音,完成了这个从无声开始,到有声结束的漫长尖叫。
然而,他的震撼有怎能比得上那两人的震惊?
那两人就是正准备霸王硬上弓的刘翠翠,还有差点成了弓的苏风。
穆单是修为极高的万花神,遗留在薛涟身上的味道正好破解了房内熏香的禁制,苏风忽然感觉能动了,挣扎着坐起身,见刘翠翠震惊之下光裸呆坐着,也顾不得训她胡闹,连忙为她披上衣服。
“请问您是——?”苏风转向突然出现在房内的、与刘翠翠美得平分秋色的少年。大概……也不是人吧?是翠翠的朋友吗?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的空间里!”刘翠翠这才回神,也不知是恼是惊,大马金刀站在床榻上,一副要扑上去的模样。
这样子吓坏了脆弱的小雪莲,少年一回头发现背后有扇门,正是丑门海家的装饰风格,想必是回去的路。薛涟如蒙大赦,一推门就不见了,而那门也消失在墙壁上。
“别走!!!你别走!!!”面对莫名其妙冲进来的少年,刘翠翠有一肚子的疑问,可那少年慌慌张张就跑了,连带着墙上的门也消失了。刘翠翠原想追上去,跳下床时却踩住衣角,整个人失了平衡。
一声惊呼溢出双唇,刘翠翠以为自己会跌下床摔个七荤八素,却不想跌入坚实的怀抱。
苏风接住了她。
那少年的出现就像给高涨的热情泼了一盆冷水。她有一种忽然醒过来的失落感。
除了失落,更多的是悔恨。
如果真的……苏风会和她在一起吧,只是,他能释怀吗?即便是爱了,是否也与迫不得已的妥协混淆在一起呢?
在遥远的记忆里,她似乎有个朋友,而那个朋友似乎就是为了分离这两种割裂不开的感觉,受尽了苦楚……
空空茫茫的回忆让她的额头一阵疼痛。
“对不……”翠翠在苏风怀里低下头,嗫嚅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苏风抱她坐在床沿上,半蹲身为她系好衣带。
“一年。”刘翠翠听到青年这样说,而他仰脸看着她。
“苏风……”刘翠翠刚开口,他的手指竖在她的唇间,仿若噤声。
让她噤声,让他有勇气把话一次性说完。
“如果这一年你没有找到更好的选择,我明媒正娶,娶你进门,然后与你修行,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苏风轻声说。
她呆呆坐着,嗯了一声。
忽然就傻得不得了。
也顾不得追了,也顾不得问了。
“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苏风说。
她也还是怩呆呆点了点头。
夜深了,两人和衣偎在一处,与翠翠还是小狐狸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
除了几乎溢出来的欢喜,让刘翠翠即便在睡梦里,也是一秒一秒地倒数着年华。
至于那少年,也就是小雪莲,已经回到他的所在了。
因为被那一幕震得嗔目结舌,他走了几步又推错门,不过这次是自己认识的人了。
面对正柔情拥吻的男人和少年,他结结巴巴说了句“打扰”扭头就跑,就像有洪水猛兽在后面追赶一样,跑出去很远才停下,呼哧呼哧喘着气,也不管穆单找不找得到自己,蹲在走廊边,把头埋在膝盖上。
他的心思还在诡谲空间里看到的一切上。
回想起刚才的香艳场景,他的心脏砰砰砰砰狂跳不已,
面红耳热,头晕目眩,仿佛过去的世界观瞬间破裂,让他无处可站。
……
原来……
……
……
……
……
……
……
男人和女人也可以做这种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