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在义军的中军大帐,鹤宁易撑着重伤初愈的身体,皱眉检视战情。
负责传递消息的兵士匆匆进帐出帐,每次翻卷帐帘,都带入一片杀声震天。
噩耗随着急报一个一个传来。
——“鹤大人,西翼抵挡不住了!”
——“吞噬者出现了!!!那人叫慕陌慈,据说是二十年前的灵霄楼主苏灵霄!!”
——“青龙御使叛出广域势力,已经连杀七百余无常级别以下的存在!!中路防御崩溃!”
“……唔。”
帐内的安置死伤的简易床榻上,传来一声浅浅的低吟。“这是哪里?”苏风捂着额头,堪堪坐起身:“你是谁?”
“这是生死之间。”鹤宁易冷着脸哼了一声,一扬手激起帐帘,明亮到妖异的天地间漫天尘血。
“慕容轩辕沉蛟在篡位……是吗?”苏风问。
“你说呢,苏风?你父亲不就在最前方杀我们的人吗?”一只黑猫从一名尚未苏醒的伤者怀中跳出,阴着脸阴阳怪气说。
苏风默然不语。
光线穿过皮帐,照出一片躁动不休的悬浮微尘,被青年的呼吸吹乱。
“报!!白麒尊皇身陨!!”又有传信者报入营帐,神色不是一般的慌乱,整个人摔铺在地上,也是浑身血迹:“有叛军已经彻底攻破了防御圈!!”
鹤宁易手中的形势图一抛,开始为自己着战甲:“多少兵力?能否从后位剿灭?”
信使惊恐喘气:“只……只是一个人。”
“慕陌慈?”鹤宁易手中用力,勒紧铠甲束带。
“是,他已经执沉蛟王旗站在城楼之上了,只怕要血洗皇宫了……”
“先阻止其他的,再探。”鹤宁易挥退信使。
数位伤者先后醒来,营帐内的气氛愈加凝重。
“不怕他杀那人王,只怕他先……”一人摇头叹息。苏风随声音看去,发现汾山府高主簿竟然也在其中。
“能动的随我去战,”鹤宁易说,又特意冷言对上苏风:“你留在这别动,就算帮大忙了。”
“要不是看着刘翠翠的面子上,管你去死。”黑猫气呼呼说。
“翠翠……刘翠翠……”青年失神自语。
“知道难过了?”鹤宁易冷冷瞥了一眼摇摇晃晃站起身的苏风。
苏风抿唇,无言以对。
“既然现在有空悲伤,当初为何不留她?”鹤宁易尖锐问。
“我所难过的不是要阻止她……”苏风黯然叹息:“我难过的是,我不知道究竟要阻止她,还是成全她。”
“成全?”鹤宁易的眼眸变成金色的竖瞳,看不出究竟是在笑,还是愤怒到了极致:“难道没人告诉你,她已经被慕容轩辕沉蛟杀了祭旗吗?”
苏风的身躯晃了晃,扶住墙稳定身形。
“剥了皮,泡在盐罐里,高悬在城楼之上,这就是你的成全?我真是看错你了!!!”仓啷一声剑已出鞘,鹤宁易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把剑夺然钉入地面,只余下剑柄部分,愤然转身离去。
“随我去战!!”
营帐之外杀伐嘶鸣之声越来越迫近,风雷呜咽,未知的气流力量翻卷成霹雳,几乎要灼盲双目。
即便在大军的总后方,也能听到交兵撕咬的声音,猎杀与捕食一般的汹涌涤荡,竟比兵械的征战更能摧毁一切。
“……这样么。”
苏风什么都没有再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默默立在原地。
微尘仍欢嬉无声地沉沉浮浮。
似乎过了世纪那么长,青年忽然开口:
“阿甘,请你带我找她。”
“没可能。”
重伤的黑蛟出现在半空中。遭遇吞噬者的重创,它的身躯有数段没了血肉,露着森森的白骨,看起来就像一只尚未腐化完全的骨龙。
“她死了。”阿甘陈述事实。
“广域的湮灭,意味着再无可能复活。”
“我们广域没有轮回,苏风。”
苏风不说话,而是伸手握住了鹤宁易留在地上的剑柄。他试着去拔那把剑,手下施了全力,剑身仍然纹丝不动。
青年慢慢收回手,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
“是死是活,都是我家的小狐狸。”苏风轻声道。
“我什么都给不了她,唯一能给的就是一直等她。”
“不管她是人还是狐狸,是死了还是活了,都不能改变她是我家的狐狸。”
“我不懂主动,不懂争取,不懂挽留。”
“——可我也从不背弃。”
疆场之上。
亚顶点竟会毁灭的事实让防御几乎瞬间崩溃!
没有谁想到会有这一天。兵刃与利齿竟然能够穿透广域亚顶点的躯体,造成实质伤害,甚至——
妲绅就像一条被虫蚁啃噬的僵死之蛇,在战斗中忽然力量全失,只能维持人形,比普通的妖兽也不如。
“广域的躯体——瞳雪你!!!!!!”妲绅的话未说完,已被数柄刀剑穿透胸膛,逼入主战场的中央。
“轸空……快逃……”无暇再言,妲绅低头沾了血在地上书写诅咒。
一个黑影袭来,落指的妲绅被瞬间砍去双手!
对方显然很清楚九冕的一切!!!
那黑影扑到近前,竟是青龙的人形!
青龙昂然而立,威风凛凛。
“轸空?你说那个解体掉全部力量救伤员的九冕?”青龙低笑:“死了。”
妲绅身形一震,喉中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保持着不瞑目的模样被乱刀砍成肉泥。
“杀——”
站在城墙之上的慕陌慈大吼一声,音波扩散至疆场的每一个角落,让听者胆寒!他双眸发出光火,燃起身躯,吞噬者的力量散出亿万个碎片,化作漫天的箭矢落下!!!!!!
除了慕容轩辕沉蛟,所有的存在都是尘芥,都是尸骸!!!
瞳雪一旋身,把丑门海护在身子下面,压倒在地。
第一波袭击过去,箭簇破风的声音密集交织成高高低低的音律,好像孤狼鸣泣。
周围一片尸横遍野,尤有余温的躯干残肢堆垒在一起,像被堆满尸骨沙包的战壕。
“压着没?”瞳雪支起手肘,用躯体撑出一小片区域,在极贴近的距离啃啃对方的鼻尖。
“瞳雪……”丑门海嗫嚅,阴影之下看不到瞳雪的表情,只感觉落在鼻梁上的嘴唇游移,男子埋头与她唇齿相接。
瞳雪柔声:“你会被扎成刺猬的。”
丑门海有些羞赧偏头:“反正死不了,何必多费力气。”
“什么时候,你才能让我把你当成世界上……最无能的存在……让我保护一次呢?”瞳雪说话罕见地顿了顿,似乎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然而随后又流畅了。
“我试了太多办法想把你逼入绝境,我试了太多办法想让你露出无能的一面,可是最后,我还是只能等你自己示弱。”瞳雪轻道。
一缕温热的血顺着瞳雪的肩膀流下来,蜿蜒过他的发丝,滴到丑门海发中。
又有一缕,顺着鬓角滴到丑门海的脸上,灼热得仿佛还在燃烧的岩浆。
“这次的血浆太像样子了。”丑门海调侃。
“说的是。”瞳雪在昏暗中微笑,因为笑容牵动的嘴角如蜻蜓点水般印在她的舌尖。
呢喃间,又一波来不及避退的牺牲者被钉死在地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变成尸体相继倒下,就像雨水打在荷叶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一层摞着一层,俱是彻底的死亡。
尸山血海之中,咫尺间呼吸交错的默默温情尤显残酷。
没过多久,瞳雪和他护着的丑门海都被压在层层尸山之下,竟然连挪动也不能了。
周围彻底暗下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丑门海说。
“都死了就结束了。”瞳雪满不在乎地回道。
“瞳雪,你做的太过了。”丑门海用手摸摸男人的脸,挺凉的,忽然不忍把话说得太重:“即便是赴死,也不该……”
瞳雪发出一声闷闷的笑,打断丑门海的话:“那你猜猜我想做什么?”
“嗯,让我猜猜——”丑门海努力想了想,推测道:“其实你在战斗中撕掉了一部分吞噬者……或者,你们先前已经见过了,达成了某种共识……唔唔,所以你现在有了吞噬者的一部分属性,感到无比饥饿;但你又不需要吞掉那些存在,只要葬送他们就是了……”
见丑门海越说越离谱,瞳雪啄了啄她的唇角。
“猜错了,你准备怎么受罚?”瞳雪笑得很调侃。
“只要不是这样就好。”丑门海松了一口气,瞳雪可以欺瞒她,但绝不会在被直接问起的时候还与她扯谎。一旦放松下来,连瞳雪无所顾忌的露骨笑容都懒得理会了。
她偏头半阖着眸,又陷入先前那种神游天外一般的沉思中。
“别闹。”瞳雪扯开最后一件衣服的襟扣时,丑门海终于回身攥住了他的手。
“反正看不见。”瞳雪恶质低笑,用膝盖顶开她的关节,轻轻咬上她的锁骨,细细说着缠绵入骨的话。
“好肉麻。”丑门海皱眉:“我会被麻死的。”
“乖一点……否则我就继续说。”瞳雪嗓音愈加喑哑,动作不停,在她的胸口烙上一个又一个痕迹。
丑门海低喘,抱怨和因为灼痛的哽咽都被火热的吻堵在喉间,随着男人开始挞伐的动作,从上面滴下来的血液从瞳雪的肩背与腿上不断滑落。
温暖腥涩的雨水几乎掩埋了她。
层层死亡和血意中间几乎只有瞳雪的温度,给这场欢爱平添了更多诡谲残厉的旖旎。
情_欲平息之后,男人伏在丑门海身上,抱紧她轻喘,用嘴唇和手指慢慢地抚摸她的脸。
丑门海忽然想起一事,扭头也凑到瞳雪脸上亲了亲:“喂,我们的躯体什么时候与小域力量同化比较合适?”
“煞风景。”瞳雪似乎笑了一下,连肺腑也跟着震颤起来。他偏头衔住她的唇,话语已经含混不清:“一个时辰……之前。”
他说罢又笑道:“原来你一直这样疼……我该对你更好一些的。”
丑门海心底忽然一沉,她攥住瞳雪的手:“什么意思?”
“我的血肉,你也可以吃回去。”这是瞳雪能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瞳雪?”丑门海推推他。
瞳雪没了声息,四周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丑门海用力推开周边遮挡住黑暗的冰冷身躯,骤然发现护着自己的这一具也早已没有温度。
她托着瞳雪的胸口,一点点往上推,几乎使不出力气。
丑门海终于梛到最外层,看清了整个世界。
灰芒的大地上,死亡推平了王权前进的路,也涤荡了一切。
密密麻麻的乱箭,根本不是人力可及的数量。
是谁,把征战变成了一种极致?
究竟是吞噬者,还是求而不得的偏执?
随着丑门海能看到周围的景象,瞳雪的身体被也她拥到了可见的位置。
男人一声不吭地趴在地上,后背已经被乱箭穿成血肉的泥浆。
上面一支箭也没有。
这样糊烂的躯体,根本插不住箭矢。
丑门海咬牙去捧瞳雪的脸,使劲摇晃他:“你这个只会(哗)的野兽!!伤成这样还发情!!!!!!!!!”
瞳雪的咽喉动了动,没说出话。
她恨声哽咽道:“我又不是沉迷恋爱小说的少女,我也不可能离开你,你个混蛋何必跟我来这一套!!!”
瞳雪趴在地上,歪着头,只是带着笑意地听着——也可能听不见。
他第一次受伤,也是第一次昏迷,这够他受了。
风声趟过死寂,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顶细细密密地落下。
丑门海把手搁在男人的脸颊上,瞳雪的话犹在耳边。
“那公约说得清楚,只要在这种世界里拥有珍视的事物,便要负责保全它,便要投入名为“自由”的爱,不去过多干涉。
“正如你的朋友刘翠翠所珍视的是平凡。
“正如傅秋肃向往的是他所无法体会的悲伤。
“你在所有的绝望与破灭尽头,用秩序与文明所不能衡量的立场,等待有什么人载着不灭的希望跋涉至此。
“绝对的抵御,对上绝对的锋利,会怎样?
“就算他们永远都找不到自己所要的珍宝,我会帮你成全你所要的,而我自己也已经把我的意义牢攥在手。
“你在乎希望。
“而我,在乎你。”
丑门海站在荒野中,默默拔起一支箭。
她轻声说了句什么,箭杆在她手中化为一支玄色嶙峋的剑。
荒野中唯她独立,背后八只极黑色混沌龙翼破体而出,铺展八荒,指往万向。
“双顶点……交换立场。”
善与秩序,恶与终结,并非天成。
只是一个选择,一个赌约,一个远比吞噬者所想象的要无关轻重的缠绵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