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撇了撇嘴,像小孩子受了委屈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叹气,挤巴挤巴眼睛,挤出两滴老泪。妈妈不说怎么回事,只说怀阳啊,妈是乡下人,过不惯你家日子,还是把我送回马家湾吧。”
秦怀阳听出妈妈话里辛酸,一定话里有话,就开始追问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说你走这些天,我有上顿没下顿的,还不如在家的日子。家里吧,我自己扒着锅,够着碗的,自己燎锅底还能做一口吃的。就是伤风头疼睡到床上起不来,门旁邻居也能端一口饭给我吃。在你家可好,有,就吃一口,没有,就只能忍着。你家小锅小灶的,我从来又不会做,成天也看不到你媳妇影子。看到回来了,往床上一倒就睡了。你要是给我一把钥匙,我身上还有点零钱,我不憨不愣的,好歹下楼能去买点吃的。可你们整天把我锁在屋里不下楼,想把妈妈饿死呀!”
秦怀阳流泪了”仇梅没给你钥匙吗?”
妈妈说:“我问她要过几回,她都说我没权要钥匙,这房子是她仇家买的,连你,要不是她丈夫都没权进这个家门。儿呀,妈知道你遭罪了,摊上这么个媳妇!可妈跟你爸这辈子什么日子都过过。啃树皮,咽糠菜,糊不上嘴的有,可再难也没受过人家下眼皮子扇呀!人穷,头脑瓜上都写上个孬字吗?你送我回马家湾吧,眼不见,心不烦,你和仇梅过安稳日子,快快给我生个孙子,我就睡着笑醒了。”
秦怀阳心都快碎了,说妈,别急,他们总是笑话我穷,笑话我没房没车。我要让他们瞧瞧,我秦怀阳不是一个寄生虫,更不是孬种!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自从妈妈进城,秦怀阳就担心会有今天。今天终于来了。秦怀阳早想到了,仇梅不会真心实意对他妈好的,无非是把妈当做一张牌押在手上,缓和和他的关系。妈又说了他不在时仇梅的恶言恶语,一把一把的死苍蝇,妈妈都吃下去了。
看着妈妈瘦削蜡黄的脸,秦怀阳的心在滴血。
第二天早上,秦怀阳跟妈妈商量好,送妈妈回马家湾去。
临走,仇梅眼皮都没抬一下。妈妈却一哈百笑对仇梅自言自语说:“我回去看看再来。要是有三个两个儿子,还能推磨似的转着过,我就怀阳这么一个独种儿子,你们不养我,我都不饶过你们。”
秦怀阳听了心酸。其实,妈妈早准备好了,儿子在城里没个窝,就再也不进城受人家下眼皮子扇了。
揭发
秦怀阳还在回运河市的路上,就接到王长江电话“回来到我办公室一下。”没有任何理由。秦怀阳以为是要研究即将开始的人事局与劳动局两局合并的事情。但是,走进王长江的办公室,一看王长江脸色,秦怀阳就意识到与两局合并无关。王长江表情凝重,目光像一把剑,嗤一声直向他刺来。秦怀阳感觉不好。
“王局长有什么指示?”
王长江收回剑一般目光,猛吸一口烟,嘴角咝咝作响,然后慢慢吐出-一股青烟,把自己笼罩在缭绕烟雾中秦局长,你分管培训中心的,有没有把培训中心的家底摸清楚?”
原来是问这个,秦怀阳松了一口气,坐到王长江对面的椅子上摸清楚了,账上还有二百多万块钱,各项工作都正常开展。”
王长江在烟雾缭绕中摆手:“秦局长,如果不是你年轻,我会说你是个糊涂蛋,甚至怀疑你跟仇金玉沆瀣一气。但是,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随着纪委检察院对马明侠案的调査深入,培训中心是个黑涧。你是分管培训中心的,你要主动揭开培训中心的盖子。”
秦怀阳听出一身冷汗。王长江真要反攻倒算,整仇金玉了。幸好王长江还信任他,否则,王长江会不会大鬼小鬼一锅煮汤喝了?秦怀阳光顾着缠在仇金玉对自己的尊严伤害上,光顾着极力摆脱仇梅对自己感情和亲人的伤害上,从来没有从政治前途政治命运去思考和处理与仇金玉的关系。王长江的话提醒他,眼下,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顾全大局,把培训中心的家底真正摸清楚。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秦怀阳静静思考着,想起培训中心主任说过有情况要汇报的话,至今却没听到有什么汇报。秦怀阳在心里骂那个主任老滑头。想起朱伟在酒桌上说过的话,什么仇晶晶,秦怀阳感觉他们怎么都那么神神秘秘,怪怪兮兮的。越想越理不出头绪来,越想越感觉自己这副局长当得窝囊。糊涂蛋?沆瀣一气?怎么会给王长江这么个印象呢?
“砰砰砰”,有人敲门。没等秦怀阳说请进,孙兰就气冲冲推开门进来了。
孙兰这些天快憋炸了。她手里攥着可以让仇家灰飞烟灭的炸弹,但仇家一点没把她当回事情。果果让刘丽宠得不成孩子样,可她这个监护人居然无法履行义务。心里想着秦怀阳,甚至几次梦中跟秦怀阳鱼水相欢,秦怀阳也敢在仇家团圆饭桌上跟她喝交杯酒,却从来没有向她吐过一个“爱”字。知道真相而不敢说出口,看着儿子学坏却面临失去儿子,深受爱情折磨却得不到爱情,孙兰感觉活得暗无天日。仇家欺人太甚!孙兰决心报复!
秦怀阳让来势汹汹的孙兰吓得站了起来:“你想做什么?!”
孙兰从包里掏出一本账本,往秦怀阳桌子上一扔我要要回我的儿子!”
秦怀阳平静地说:“你的儿子不会变成别人的儿子,跑不了。”孙兰说可他现在被人家霸占去了,学坏了,快不像是我儿子了。”“我会帮你讨回果果的。”
“哼,等你张嘴去讨,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我现在就要儿子!”孙兰眼露凶光。
秦怀阳问:“你现在怎么能要到你儿子?”
“我要告仇金玉!”一向懦弱的孙兰突然凶得像一头母狮。
秦怀阳慌忙关上门,回过头说:“你疯了!”
孙兰带着哭腔诉说我没疯。我实在受不了他们的折磨了。仇老头是一只笑面虎,刘丽就是一副慢毒药,仇杰只比死人多一口气,我在这家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要么鱼死,要么网破,没有第二条路给我。我今天就拼他个鱼死网破。他仇金玉不是神吗?我一个电话打给纪委公安局,他就得死在大牢里。”
“小声点好不好。”秦怀阳快给孙兰作揖了。
孙兰小声不了:“秦怀阳,你是孬种,我不能再装孬种了。我这么年轻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我想过了,这事就像一个疮,鼓到什么时候都要害出头的。与其等到淌血流脓,还不如用针挑开算了。再拖下去,非把我和你拖进去不可。”
秦怀阳在翻看账本,一下就看到孙兰折好的那一页。那是一张已经入账的借条:一百万,仇金玉借的。秦怀阳一头雾水,抬眼看着孙兰:“这是怎么回事?”
孙兰把仇金玉挪用公款投资的来龙去脉说了:“那天酒席上朱伟不是问我吗,仇晶晶是什么人。你跟马明侠在一起工作那么长时间,大概是知道的,晶晶是仇金玉和马明侠生的闺女。后来我问过朱伟了,仇金玉投资人的姓名写的是仇晶晶。你看,仇金玉想着给他的野闺女攒钱哩。”
秦怀阳放下账本,手掐太阳穴,埋头闭目沉思。突然,他一拳打向办公桌,咬牙切齿骂一句:“浑蛋!”
不知是骂别人,还是骂他自己的!
秦怀阳带上孙兰去了市公安局,找到大学同学高家山。
好久不见了,俩人见面还是有说不完的话。这个同学情况,那个学校的情况,秦怀阳有的都快没印象了,可高家山却说得活灵活现的。
“还是说说你自己吧。”秦怀阳更关心同城同住过的同学。
高家山说跟你比差十万八千里了。你是真正的领导人了,我还是个警察。你是妻子、房子、车子什么都有了。我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真是人比人,恼死人啊!”
秦怀阳说你光看到那些表面的东西了,其实我的痛苦比你多。”
高家山说当领导的整天指手画脚,能有什么痛苦?哦,要说有痛苦,我看也就是还嫌官小了,还嫌老婆不够漂亮,还嫌工资太低。”
秦怀阳发现跟高家山交流不在一个层面上了,总是话不投机的,听着高家山的风凉话,也就不再争辩了。
高家山跟秦怀阳说话时,眼风不时扫过孙兰的脸,说话总是半开玩笑似的,有点不着边际。他问秦怀阳:“找我有事?”
秦怀阳心里犹豫,嘴上却非常干脆:“没事就不能找你玩玩?”
高家山认真起来了谁没事想进公安局玩呀?肯定有事。说吧,我能帮上的,保证两肋插刀。”
其实,秦怀阳带着孙兰来找高家山是想报案的。但他真的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说。撇开背负的道德包袱不说,单就报案,是向纪委报,还是向公安局报,秦怀阳没底。按理,仇金玉是市管干部,涉及腐败,应当向纪委报案。但是,秦怀阳还是想听听高家山的。秦怀阳知道高家山为人。
但有孙兰在场,高家山一直很警觉。秦怀阳递个眼色给孙兰。孙兰很瞅眼色,丢下那本账本,走了出去。于是,秦怀阳捧着账本挨着高家山坐下来,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
高家山说不瞒你说,最近我们正在调査那家房地产公司非法融资,你这给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不过,作为针对仇金玉个人的腐败案,最好报到纪委检察院,我们公安机关配合侦査。”
秦怀阳问非法融资案什么时候水落石出?”
高家山说暂时保密。因为这案子的水太深,一旦曝光,肯定轰动全国。不过,你可不许说出去呀!”
“放心。这么说咱们及时报案是对的,否则,等非法融资大案出来,咱们都脱不了干系了?”秦怀阳感谢并告别了高家山,带上孙兰就去了市纪委。
.败局藝發
大楼外响起鞭炮声。噼噼啪啪,一股淡淡的青烟从窗口升腾起来,同时一股火药味也迅速从窗口飘进来。秦怀阳没有经验,还以为是哪家有什么喜事放鞭的哩。
不一会儿就有话传过来了,仇金玉被双规了,原来闻讯的人事局部分干部自发放鞭庆贺的。秦怀阳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心里七上八下。
秦怀阳打电话给孙兰,想告诉她,仇老头子终于玩进去了。她可以失而复得儿子了。但孙兰却抢在他开口前说:“家里乱死了,你还是赶快回来吧。”
于是,秦怀阳狂奔冋家。他不想让仇家人看到,他幸灾乐祸,见死不救,更不能让仇家人知道,是他和孙兰告发了仇金玉。
同时,他知道,孙兰所说的家,是仇金玉和刘丽的家,绝不是他和仇梅的小家,更不是孙兰的家。
秦怀阳赶到那里时,面前一片狼藉。看来纪委检察院的人在逮走仇金玉的同时也搜了他的家。
但仇家人都像错象馆里的蜡象,表情丰富,却一动不动,根本没人收拾整理东西。
刘丽紧紧抱着果果,两眼直愣愣仇视着脚下。
仇杰驴桩似的站着,眼睛茫然看着阳台外面,仿佛在高瞻远瞩。
仇梅双手捂着脸枯坐在沙发上,从手指间流出的眼泪在手背上干润成一条条枯河。
只有孙兰似乎还活络一点,一脸平静地给秦怀阳开了门,并且直直看着秦怀阳的眼睛。秦怀阳避开她的目光,走到刘丽身旁。他想宽慰岳母几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秦啊,从今天起,仇家败了!你爸走了,家里没一个推得出攮得进的人了,你看怎么办呀?”刘丽开话了,语气居然十分的平和。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听你的。”秦怀阳把皮球剔给刘丽。刚说过他又有点后悔了。不是他滑肩膀子不想承担责任,而是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凭他的见识,他能知道怎么办呢?跟党纪国法斗,拿鸡蛋碰石头,正像老话说的,唯一出路是老老实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早知今天,何必当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如此等等一些话涌上秦怀阳的心头。但此时此地,哪一句话都无法用来劝解刘丽,连自己说出来都于心不忍。况且,他肯定不想说这些话。他打心底高兴着哩!
刘丽半天又搏出一句:“难道眼睁睁看着你爸坐牢受罪就算了?”仇杰双手一拍,抢着替秦怀阳回答。也许母子俩在秦怀阳到来之前就为这句话吵过多少遍了,因此,仇杰的回答深思熟虑:“妈,不算了你又有什么好办法?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搬石头砸天也没办法。爸在哪里都不知道,说不定咱家电话,还有咱们的手机都被监听了,你说能有什么好办法?”
刘丽抽泣起来,先是咝咝几声,转眼哇哇大哭起来,吓得果果跟着大哭起来。接着仇梅手指间干涸的河流又一次解凌奔涌起来,哭得比任何人都凶。仇杰、秦怀阳还有孙兰只在悄悄流着眼泪,像一场哭丧。这个家庭再次掀起吵棺浪潮,哭成一团。
第一个戛然止哭的居然还是刘丽都别哭了!一帮废物!你爸白培养你们了!咱们今晚分头行动,一定要把你爸搜出来!”
于是,刘丽开始分配任务。仇杰去找某某,某某跟仇家世交。仇梅去找某某,某某曾是仇金玉的部下。孙兰去找某某,某某是仇家的亲戚。只有秦怀阳没有任务。刘丽解释说小秦到运河市工作迟,不认识多少人,而且是领导千部,就别掺和营救的事了。如果顺利还好,假如不顺利,黄鼠狼没打倒反而惹腚骚。你就在家给我看门带果果。”
刘丽分析得在理。但秦怀阳听出來了,仿佛自己贪生怕死的。他坚决要求为营救仇金玉冲锋陷阵,但刘丽掌控住局势,着眼长远,说服秦怀阳在这个节骨眼上宁可站出来跟仇金玉划清界限,也不能让他趟这池浑水。刘丽如此深明大义,实在令秦怀阳感动。
当其他人陆续消失在深夜,秦怀阳哄睡了果果,独自坐在一片废墟里盼着天亮。
夜幕下的运河市寂静无声,但充塞着喧嚣的欲望。秦怀阳对运河市的夜幕历来充满了恐惧。因为他总会看到蜘蛛在夜幕里结网。那张无形的网也许会在阳光下遁形匿迹,但有人总能找到那似有若无的网眼钻进去。眼下,仇家人不正在沿着那张网找过去吗?
不多会儿,孙兰第一个来了,悄无声息地进门,看到秦怀阳还愣坐在沙发上,也不开灯,借着外面路灯的光亮,看上去像一个剪影。
那个剪影突然问了句“怎么样?”
“没用,人家躲都还躲不及呢,哪敢插手这事?”孙兰随手开了灯。
一片废墟又出现在秦怀阳面前。朦胧里这片废墟已经变成一片美妙的幻景,不料在一片光明里又变得不堪入目。秦怀阳站起来又把灯关掉。此时,他特别想拥抱孙兰。他伸手把孙兰揽进了怀里。
孙兰挣脱秦怀阳说:“我得趁着现在乱成一锅粥,刘丽没头苍蝇似的,他们营救仇老头子,我得赶紧营救我儿子,我得把果果带回去。”说着就去卧室抱走果果。
秦怀阳跟着离开了一片废墟似的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