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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刘家用不死汤

整座永生楼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浓得像是一根棍子,随时要朝人的鼻子上敲几下。

刘家用又在大锅里煮草药了。几个人站在楼门厅,满脸糊着一层厚厚的厌恶的表情,不停地吸着鼻子,把鼻子吸得嘶嘶响,好像导火索在燃烧。刘家具背着手从刘家用的灶间门前走过,他原来想要代表大家发表一下看法,但是那股浓浓的味道堵住了他的呼吸,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想想还是算了,就从楼梯走上二楼去了。

这几天来,刘家用几乎天天都在灶间的大锅里煮草药。鱼腥草、板蓝根、鬼针草、冬地梅、猪母奶(一种树根)、枇杷叶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洗净浸在大锅的山泉水里,先是急火猛烧,接着文火慢慢地熬着。刘家用戴着一副在土楼乡村十分著名的近视镜,眼珠子突突地盯着大锅里,专注地观察着草药和水的颜色变化。煮沸的药水不断有水汽蒸腾而起,把他的镜片弄湿了,他就摘下这副丢了一条腿用铁丝线接起来的眼镜,在衣服上擦几下,又戴起来,继续瞪大眼珠子观察着。

几天前,刘家用向土楼里的人正式宣布,他已发明出一种药汤,喝下去就不会想死了,这种汤是专门治自杀的。那一天,楼里正好有一个上门还不到半年的新娘子跟老公吵架,喝农药自杀身亡。大家看到刘家用那张正经的脸,好像电视上的人在大会上做报告一样,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七年前,刘家用的老婆也是喝农药自杀身亡。

去年夏天,刘家用的二女儿在三楼卧室里自杀,用两双城里带回来的连裤袜上吊,也死了。

所以刘家用决心发明一种药汤,让人喝下去就不会想死。

七年前的一个阴雨天,民办教师刘家用正在破破烂烂的小学教室里给学生上课,有人从山坳里的永生楼一路跑上来,一路高喊:家用师,家用师,你某(老婆)喝农药啦!刘家用愣了一下,丢下手中的课本,就像一只笨鸟向山坳里的永生楼扑去。

刘家用冲进永生楼时,他老婆已经被人抬到一楼的廓道上,口吐白沫,神志不清。刘家用的堂兄刘家电不满地说,她把我两瓶敌敌畏都喝光了。土楼里弥漫着一股农药气味,刘家用失神呆立,半天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后来老婆被抬到拖拉机车头上,送到土楼乡医院抢救,一条命还是丢了。刘家用一直想不明白,老婆怎么会想到死,跟土楼里别的夫妻相比,他们吵架的次数少而又少,而且十几天前的那次吵架吵得也不算厉害,她怎么就想到死呢?刘家用一个人苦苦地琢磨了好几天,他从宿命的角度和科学的角度,反复地想来想去,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人要是想死,机体内一定会产生某种变化,比如某种“想死”的细胞扩散到全身了。他觉得这是一种很科学的结论,自杀就是一种病,像感冒、肠炎、脑血栓之类的病一样,应该是可以治的。

七年来,刘家用像着了魔道一样,每天翻弄着一本不知哪里找来的破旧的中草药图书,一下课就在山坡上四处转来转去,采摘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后来他干脆连课也不上了,天一亮就带着一草袋子饭包,向深山里走去。

永生楼里的人都说刘家用疯了,土楼乡的人也都知道永生楼新出了一个疯子。鉴于刘家用的表现,村里和土楼学区取消了他的民办教师资格。但是这并不能使他回头。刘家用只能在他认定的道上走下去。

去年夏天,在马铺市里打了两年工的二女儿刘丽英回到土楼里,刘家用话头话尾听到一些话,说女儿是在马铺市做“鸡”,他也没往心里去,几年来他心里只装着喝了就不会想死的药汤,什么东西都装不下了。不久,女儿突然自杀了。刘家用心想,到底是自己迟了一步,要是药汤的配方确定下来,烧出第一锅药汤,让女儿喝下一碗,她一定就不会想死了。刘家用把女儿自杀的责任拢到自己身上,带着一种赎罪的心情,加紧了药汤配方的研究和试验。

刘家用把他的药汤命名为“刘家用不死汤”,烧了四天三夜熬出来的第一锅汤,只装了两只可口可乐瓶子。

这一天是土楼乡圩天,刘家用带着两瓶子不死汤和一块连夜赶做的纸牌广告,一大早就从永生楼走路出发了。

刘家用在土楼乡圩场上摆出了他的广告牌子,旁边放着两只看起来黑乎乎的可口可乐瓶子,他像拉屎一样蹲在后面,不时抬起头看看走过来的人。

不断有人走过来,放慢脚步看看刘家用的广告牌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看着眼熟,却叫不出来,多看两眼还是掉头走了。

刘家用的广告牌子是这样写的:

多年科学研究,今朝隆重推出

刘家用不死汤

如果你发现你的亲戚朋友有自杀的念头,请务必给他(她)服用不死汤,只须一碗,从此就彻底了断自杀的念头!

刘家用坚信好货不怕没人要的道理,他不想大声吆喝,那太像是卖老鼠药的小贩子了,他这不死汤是科学产品,科学是用不着大声吹嘘的。

这时走过来两个穿制服的人,其中一个长脸的用脚踢了两下刘家用的广告牌子,很严肃地问:“喂喂,你这啥货物件?”

刘家用抬起头说:“刘家用不死汤,喝了它就不会想死。”

“哪有这种药?你这是伪科学。”长脸说。另外一个扁脸的就弯下身子,抓起一只可乐瓶子,拧开盖子,只是嗅了一下,就哇地大叫起来:“啥货味道?简直死人味道呀!”他生气地把整只瓶子摔在地上,嘭的一声,瓶子里的药汤流了一地,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

立即有好些赶圩的人围了过来。刘家用把最后一只可乐瓶子抱在怀里,对围观的人说:“这是刘家用不死汤,喝了就不会想死。”他一边说着一边扫视着每一个围观的人,眼珠子在镜片后面灼灼闪烁。

长脸一脚把广告牌子踢倒,跳上去踩了几脚,伸手向刘家用说:“把你那物件给我。”

刘家用定定地看着他说:“你想做啥货?如果你有亲戚朋友想要自杀,我可以把药送给你……”

长脸一下扭歪了脸,挥起一巴掌,在刘家用脸上打响了一记耳光,说:“你去死呀你!”他向刘家用扑过去,三下两下从他怀里夺下可乐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又说:“你扰乱市场秩序,辱骂管理人员,我罚你的款!”

刘家用一听说罚款,心里凛然一惊,一扭头就钻进人群,像泥鳅一样地溜走了。

第一次失败并没有使刘家用丧气,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凡是新生事物,开头总是要遭到误解、排斥、打击。

刘家用坐在永生楼天井的井台边,昂着头望着头上被土楼圈出来的一块圆圆的天,呆呆地想着。想得天都暗下来了,他也没有动一动。

土楼乡五天一圩,第五天一大早,刘家用一手提着一根草绳绑起来的一瓶子精心熬制的不死汤,一手抓着一块纸牌广告,从永生楼走路到土楼乡,又在圩场上摆开了地摊。

因为上个圩天的事件,刘家用的地摊刚一摆开,就围过来了一群人,其中识字的人还自动为大家读起了广告词,大家听着,眼睛就瞪大了,相互看来看去,眼里传递着新奇、不解的神色。这时有个人挤了进来,好像认识刘家用,冲他打了个招呼。刘家用看他面熟,却没什么印象。这人用普通话把刘家用的广告词念了一遍,嘿嘿笑了起来,说:“干你佬,太可怕了,自杀也能治啦?”

“能,这是我发明的科学产品。”刘家用语气坚定地说。

这人叹了一声说:“要是我欠了几百万,到处有人逼债,烦得我老想自杀,你是说我喝了这东西就不想了?”

“没错,再也不会想了。”刘家用说。

“这不行,连自杀都不想了,那不是活着难受吗?”他摆着手,说,“刘(老)师,你真是多事呀,现在很多人都活腻了,恨不得死了好,你说你不是多事吗?”

刘家用笑笑说:“还是活着好。”这时他想起来了,这人原来是学区的一个老师,几年前下海了,有人说他发财了,也有人说他欠了一屁股债,不过这些刘家用都不关心。

围观的人里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吹了一声口哨,人群好像自动地裂开一条缝,又是那两个长脸和扁脸的市管员走了过来。

长脸眼尖,一看到又是刘家用,脸拉得更长了。他挥着一只拳头,口沫飞溅地叫起来:“喂喂,干你佬,你又来啦?你向雷公借胆了是不是?”

刘家用没有明显的反应,显得非常迟钝,呆呆地看了一眼,还摘下眼镜,准备擦一擦镜片。这时,一只手像钳子一样扑过来,一下把刘家用拿着眼镜的手抓住,同时向上扯起来。

“我抓住你了,看你往哪里跑!”长脸说。

扁脸像一个快速跟进的足球前锋,颇有大将风度地飞起一脚,刘家用的广告牌就踢飞了起来,掉在一个围观者身上。在场的人轰地笑起来。

“走,到派出所去!”长脸说。

刘家用眼前一片模糊,一只手被控制住了,另外一只自由的手在空中乱抓着,嘴里不停地嚷道:“我安怎啦?我安怎啦?”

刘家用被扭送到派出所之后,长脸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警察走到角落嘀咕了几声,青春痘就凶着脸走过来,一边说:“给我老实点!”一边把刘家用推进一间黑乎乎的小屋。

黑乎乎的小屋,使刘家用感觉是在地洞里。他干脆闭上眼睛,靠着墙壁睡觉。好几年来,他已经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所以这一觉他睡得很沉。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喊他“起来起来”,他猛地睁开眼,发现小屋里亮着灯,一个戴眼镜的警察说:“起来吧,天黑了,快回家。”

刘家用站起身,走到外面的房间,看到房间外面一片漆黑,他愣愣地问戴眼镜的警察:“你叫我回家?”

“回吧,不过以后不要再到市场上卖那东西,什么药汤不要再搞了。”

刘家用说:“怎么不能搞了?”

他接着说:“预防自杀人人有责,我研究发明不死汤有什么不对?”

眼镜叹了一声说:“看在你以前教过我的份上,我让你回去,不然就再关你,罚你的款。”眼镜说:“你还是快走吧,少废话。下次再被抓到这里来,我就不管你了。”

刘家用想不起眼镜是哪个学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了派出所。

天已经很黑了,刘家用走在山路上,心里也是一片漆黑。

他晃晃荡荡走下一个坡岭,坡底是一座叫作贵阳楼的圆楼,有几只灯亮着,看起来像是幽灵的眼睛。这时,刘家用看到贵阳楼大门斜对面的池塘边,有个人在边上走来走去,还不时往池塘里探一下头,他心里跳了一下,这人一定是想自杀。他拔腿跑过去,张开两臂,猛地搂住那个人的腰部,说:“你别想不开,我有药汤给你喝。”

那人尖叫了一声,原来是个女的,她奋力地转着身子,嘴里哇哇大叫,两手在刘家用脸上乱打起来。贵阳楼的楼门厅坐着好几个人,听到叫声就冲了出来,原来有人在调戏他们楼里的女人,一个个火冒三丈,把刘家用拉过来,乱拳像鞭子一样猛抽到他身上。

开头刘家用还叫了一两声,一下就叫不出来了,被打倒在地上,连气也不出了。

有人打亮打火机照了一照,看到地上的人血肉模糊,不过还认得是永生楼的刘家用,就停下手来。大家知道他搞什么药汤,把好好的一个人都搞癫了,一个个摇头叹息,转身走了。但是还是有两个好心人,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把刘家用从地上扶起来,扶到贵阳楼楼门厅的一张石凳上放下来。

半夜里有人怕刘家用死在贵阳楼,就把刘家用拉到一辆板车上,推到永生楼大门前,像卸一包货一样把他卸在永生楼的楼门厅。就这样,永生楼的人天亮醒来时,发现刘家用死人样躺在石凳上,不由连声惊叫。大家围着刘家用做出种种推测,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这癫子弄什么药汤,简直是发了疯,肯定是在哪里得罪了人,被人痛打了一顿。有人喊来刘家用嫁到两公里外福利楼的大女儿刘丽君。看到父亲的样子,刘丽君泪涟涟的,在几个亲戚的帮助下清洗了父亲的伤口,做了简单包扎,把他抬到三楼的卧室。

刘家用三四天后才能下床走动,面对女儿探询的眼光,他嘴闭得紧紧的,脸沉沉的,什么也不说。这天下午,刘家用抖抖索索摸出永生楼,又到山上采摘草药。当他抱着一捆的草药回到永生楼门口,正好遇到大女儿刘丽君。

刘丽君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从父亲手里夺过草药,狠狠摔在地上,一边用脚踩着一边说:“我看你真是疯了,啥货不死汤,我看你快死了,你自己怎么不喝呀?”

刘家用呆立在一边,低眉顺眼,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声也不敢吭。

刘丽君从夫家过来照料了父亲好几天,心里早就憋着气,她飞起一脚,把地上的草药踢落到水沟里,气呼呼地直往前走去,说:“我不管你了,你爱怎样就怎样。”

刘家用抬起头,女儿走去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坡路下面,他走到水沟边,趴下身子把沟里的那捆草药捡了起来。

永生楼的人再也无法忍受了。以刘家具、刘家电为代表的五六个人挤进刘家用的灶间,一个个紧憋着气,横眉冷对。刘家用蹲在灶洞前烧火,抬头看了大家一眼,脸上只有灶洞里映出来的火光跳跃着。

“家用,你癫了是不是?你把整座楼搞出了一股怪味,大家都受不了!”刘家具说,他的手有力地抬起来,又有力地劈下来。

“你不要太固执了,要死给人埋一样,都是一座楼的。”刘家电说。

“将来死没人埋,那就太难看了。”刘家具说。

刘家用一直没作声。

这一锅烧出来的药汤,刘家用在汤上面照了照自己的影子,想了想,就猛喝了一口。味道是怪怪的,不过刘家用觉得挺顺口的,汤水流到胃肠里,他全身都激灵了一下。他想也没想,就把半锅的药汤全喝了下去。

接连十几天,刘家用天天烧药汤自己喝,他连饭也不用吃了,药汤喝到肚子里,好像发酵一样咕噜噜响着,肚子就饱了。他身子变得轻飘飘,好像一张纸随时会被风吹走,脸上显出了一种药汤的颜色。

永生楼的人再次冲进刘家用的灶间,他们还没说话,刘家用先开口了,声音怪怪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天天喝汤撑着,要是一天不喝,我就想死。”

大家全都愣住了。

不久,刘家用再次成为土楼乡的新闻人物,原来声称发明了一种可以治疗自杀的药汤,现在则是自己天天只喝汤不吃饭,大家觉得这年头也真是怪,怎么会有这种怪人怪事呢?

《马铺晚报》的一个记者跑到土楼乡溜了一圈,回去就写了一篇有关刘家用其人其事的小文章。马铺市医学院的一个教授看到文章,觉得挺有意思的,也写了篇短文发表在晚报上。该教授认为,世界上至今没有什么药可以治疗自杀,刘家用药汤宣称可以治疗自杀,确系无稽之谈,不过从它的几种主要成分来看,如鱼腥草、枇杷叶等等,确有使人镇静、清火退热的药效,自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心理疾病,刘家用药汤在抑制自杀诱因方面也许会有些许的暗示作用、镇静作用。

马铺市一家饮料公司看到教授的文章,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立即派人来到土楼乡永生楼拜访刘家用,决定购买他的药汤配方,重新进行包装后,投入生产线批量生产,把产品推向市场。可是刘家用好像听不明白对方的话,已经变成药汤颜色的脸上没有一点反应。因为脸消瘦了下去,那副断了一条腿的眼镜就显得太大,突然就从鼻子上掉下来。

当天晚上刘家用在三楼那间他二女儿自杀的卧室里自杀身亡。

半年后,命名“刘家用不死汤”的保健饮料隆重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