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许到城里去了,他也许是在忙什么,他会忘记吗?罗春风下定决心给他打一个电话,就走出店里,跑到街头的IC卡电话前,可是拔了他的号码,却听到里面一个声音冷冰冰地说,用户已关机。罗春风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话筒没挂上,在空中晃荡着。她全身像是散了架一样,疲惫地向店子走回去。
罗春风看到翁志胜坐在店里的沙发里,他是在她出去打电话的时候来的,听到她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看她。两只眼睛在空中对视了几秒,匆匆地移开了。
翁志胜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罗春风说,你又没什么错,道什么歉?
翁志胜说,春风,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吗?
罗春风说,我听不明白你的话,请你不要再说了好吗?你自己泡茶吧,我还有事,这边还有一桶毛巾等着我洗了晾干。
翁志胜不再说话,提起开水壶把全部茶杯烫洗了一遍,然后泡了一杯茶,呷了一口,说,姚晓天那天在酒店里打架,被派出所抓了。
罗春风身子一抖,从水槽边紧张地走过来,说,真的吗?你是说真的?
翁志胜看着罗春风那慌张、关切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过。
罗春风说,你帮我看着店,我到派出所看看。她说着,一个箭步地跨出了店子,像救火一样向前面小跑而去。翁志胜喝着茶,喝到嘴里非常苦涩,他捏着茶杯,一点一点地使劲,茶杯嘭地破碎了,他摊开手,陶瓷碎片落在了地上,他的手指渗出了血,鲜红的血刺激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渐渐地红了,他想,我怎么就这么失败呢?我在她心里还不如一个东溜西荡游手好闲的散仙?
罗春风认识土楼乡派出所的魏所长。他每次到店里来洗头,都不收他的钱。他常常一边对罗春风说,你这边可不能搞什么非法活动啊,异性按摩、全身按摩什么的,一边用手在罗春风身上偷摸一下、两下,占点小便宜。他是土楼乡地面上的大人物,罗春风自然不敢得罪,只能尽量地避开他的手。
当罗春风一头闯进魏所长的办公室,他正在剪指甲,一看到是她,立即咧开嘴笑没了眼睛,说,一阵春风啊,吹进我的办公室。
罗春风一手按住胸口,微微地喘着气,说,魏所长,你们前几天是不是抓了一伙打架的人?
魏所长说,打架的人天天有,天天抓,是不是有你什么人被抓进来了?
罗春风说,有没有一个叫、叫姚晓天的?
魏所长说,姚晓天?上午刚刚把他放了,他是你什么人啊?
罗春风哦了一声,转身冲出房间,又突然回头说,谢谢,便向外面小跑而去。她神色异常,动作神速,令魏所长十分不解,真不明白这个洗头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春风到过一次姚晓天的家,那天他来洗头,洗完头对罗春风说,到我家吃饭吧,今天是尾牙,我老爸请工人吃饭,吃饭不要钱的。罗春风好像想也没想就跟着他去了。他家在土楼乡政府大院后面,是一幢自建的三层楼房,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瓷砖。走进他家的院子,罗春风看到院子地上放着一只大铝锅,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卤料,七八个工人各端着一大碗卤面,或蹲或坐地吃着,厅上有一桌酒席,围坐着五六个人,一看就知道是比院子里有身份的人,他们一边吃着菜一边说着话,看到姚晓天和罗春风都很热情地打招呼。姚晓天对罗春风说,我们就坐在这里吃吧,不要客气。桌上几个人到罗春风店里洗过头,看着面熟。有人就问姚晓天说,这是你的女朋友啊?姚晓天说,不是女朋友啦,人家哪里会看得上我?那时罗春风假装没听到这句话,脸上一阵发烫,心里怦怦直跳。
现在罗春风又来到了姚晓天的家门口,铁门敞开着,院子里、廊道上堆着几筐刚摘下来的茶叶,她迟疑地走进院子里,对着楼上的房间喊了一声,姚晓天。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声音尖尖的,很急切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姚家好像一座空城,一点声音也没有。罗春风心里空落落的,准备转身离开,这时二楼廊道上有一张脸晃了一下,她惊喜地又叫了一声,姚晓天。
那人正是姚晓天,他从围栏上探出身子,好像有些陌生地看着罗春风。
罗春风欣喜若狂地向楼梯走去,三级并作两级,大步流星地走向姚晓天,但还是感觉走得太慢了,真想一下扑到他面前。
姚晓天撩起眼皮,淡淡地看着罗春风,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哦,不好意思,我忘记把钱还给你了。
刚刚走到他面前的罗春风一愣,身子不由往后倒退了一小步,她的喉咙一下哽住了,眼眶里热乎乎的,一种委曲、辛酸一起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地扑进姚晓天的怀里,说,你真没良心啊,我是听说你被派出所抓了,特意来看你,你却以为我来向你讨钱?
姚晓天顺势搂住罗春风,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说,原来是这样啊。姚晓天扶起罗春风温热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说,嘿嘿,你哭了,乖乖,别哭。罗春风说,你真不知道我的心啊?姚晓天嘿嘿嘿地笑着,更紧地搂住她。罗春风害羞似的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7
罗根没事的时阵,就走到天井里,在磨刀石上磨着剪刀,发出呼、呼、呼的声音,他觉得这就是一支山歌的调子。他看了看刀刃,虽然刀刃连同刀把的颜色都是黑的,但是可以感受到它锋利无比的光芒。
如果用这把剪刀对准王童贵的舌头,咔嚓一声,那会怎么样呢?罗根心里一下就兴奋起来了,要是王童贵的舌头断了,他就唱不出歌了,金菜花就不会被他迷住了,罗根脑子里响起了一片咔嚓咔嚓的声音。那天他在山坡上听到王童贵又唱起了歌,他真想把剪刀拔出来啊,可是他到底没有这个勇气,他想,干你佬的老贵啊,你唱得真好啊,你唱的也是我的心声啊。
一日想妹想千番,
一日唔得一日完,
上午唔得下午过,
下午唔得日落山……
罗根想,你唱吧,我笨嘴笨舌的,你替我唱吧,反正你唱的也是我所想的。
口渴又把咸汤尝,
睡目唔着手捶床,
越食咸汤口越渴,
越想心肝夜越长……
那天,罗根走出永生楼门口,看到王童贵提着一竹篮的地瓜走过来,看样子是准备向永寿楼走去,他向前走了几步,堵在路中间。王童贵走过来了,对着罗根点点头,很谦恭地笑了笑。罗根看了看那竹篮里的几根地瓜,猜想一定是送到金菜花家的,金菜花两个弟弟正是如狼似虎最能吃的十几岁光景,家里的口粮根本不够吃,罗根有时也送一些地瓜、芋头给金菜花的母亲“鸡母叶”,她欢天喜地的,高兴得不得了。罗根堵住了王童贵,像法官一样地盘问,你这要送哪里?嗯?王童贵赔着笑脸说,送给我二舅金牌水啊。罗根说,我正好也要到永寿楼,一起走。王童贵愣了一下,没敢说什么,跟在了罗根后面向永寿楼走去。
罗根走进了永寿楼,看到王童贵的二舅金牌水在天井里打水,说,老贵送地瓜孝敬你来了。王童贵苦着脸,把一篮子的地瓜放到了二舅的灶间里。罗根笑着对王童贵说,老贵,你真有孝啊。王童贵抬起头往金菜花家的灶间张望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走出了灶间。罗根看着他落寞的身影,心想老贵还是很听话的,要是他敢不听我的,我就从口袋里拔出那把剪刀,咔嚓一声,把他的舌头剪断。
那天,罗根回到永生楼,赶紧跑上二楼的禾仓,装了半袋子的地瓜、芋头,提到了金菜花家的灶间。金菜花的母亲“鸡母叶”笑得合不拢嘴,指挥着罗根把袋子放在地上,说,你真客气啊。罗根没看到金菜花,天井里也没有,他也不便问,就笑笑地走了。第二天,罗根听说他从金菜花家的灶间前脚刚走,王童贵后脚又来了,从肩膀上放下了半袋子的米,他气得直想把掖在口袋里的剪刀拔出来,但最后还是从二楼的禾仓又装了一袋子地瓜送到金菜花家。这个月还没到月底,罗根家的口粮就不够吃了,跟他过日子的老母亲很奇怪,对罗根说,禾仓是不是饲了大老鼠?把地瓜都偷吃光了。罗根说,可能是吧,大老鼠。
发放口粮的前几天,家里没有一粒米也没有一根地瓜了,罗根本来想到分开生活的大哥家里借几斤米,几次到了大哥的灶间却是开不了口。那天晚上,天黑得特别早,罗根提了一只袋子,摸黑走出了永生楼。走到生产队的地瓜地里,罗根四周看了看,一片黑鬼鬼的,头上的三座土楼黑得更黑,一圈一圈的显示出黑黑的轮廓。罗根蹲下了身子,在地上捡了一根竹片,就在地瓜藤下面挖了起来,一阵子他就挖到了三四条大地瓜,他想只要十几条就够了。这时,他看到前面地里有一条黑影晃了一下,猛吃一惊,以为是鬼,心里冷静一想,那也是个人,而且也是一样来偷挖地瓜的。
那黑影显然也发现了罗根,葡伏下身子,贴在地上一样。罗根越看越觉得那黑影像是王童贵,就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过去。那黑影好像缩成了一团,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罗根一看真是王童贵,就用脚踢了踢他的身子,说,起来,你好大胆子啊,偷生产队的地瓜。王童贵从地上爬起来,说,你别说我,我看见你也在偷。罗根噎住了,从地上提起王童贵的袋子,沉甸甸的,差不多一袋子了,说,你偷得比我多啊?王童贵说,你声音别那么大,你想叫人来抓你吗?罗根说,我挖了好一阵子才挖到几条,你比我更会偷啊。王童贵说,别嚷嚷了,等下我分一点给你。
老罗根看到金菜花坐在灶洞前,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不时地往灶洞里塞进一根木柴,王童贵呢,王童贵坐在桌子前独自喝着红酒,不时地咂一下舌头,好像是一种很大的享受。
王童贵嘴里哼着山歌,突然看到了老罗根,招了招手,说,老根,进来喝一碗,菜花做的红酒很好喝呢。
老罗根在门槛外面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沉重的脚跨了过去。王童贵热情地招呼老罗根坐下,还在他准备坐下的凳子上用手擦了擦,说,老根,真是很久没看到你了。
老罗根说,是很久了,老贵,你真会死啊,死在了我的前面。
王童贵说,这都是天注定的,老根,你现在还好吗?
老罗根看了一眼坐在灶洞前的金菜花,说,你们现在是一家人了,我真眼红你,老贵。
王童贵说,菜花活着的时阵跟你是一家人,我更眼红你呢,我恨不得把你一锄头打死,恨不得两手把你掐死,恨不得一刀把你捅死沉到潭里呢。
老罗根说,呵呵,老贵,你身子骨这么单薄,你怎么杀得了我?
王童贵说,你不知道我从县里监狱放回来那一天,听说你们都成亲好长时日了,我一个人跑到山涧里,不停地磨着砍柴刀,磨啊磨,最后对着石头砍了一刀,石头都砍碎了。
老罗根说,老贵啊,呵呵,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来来,喝酒吧。
王童贵从地上抱起一只酒瓮子,给老罗根倒了一碗酒,酒红艳艳的,颜色看起来非常温暖。老罗根就两手端起酒,仰起头一饮而尽,一滴也没有漏下来,他放下碗,示意王童贵也喝一碗,王童贵便也端起酒,仰头一口饮干。
老罗根转头向灶洞前看去,金菜花不知什么时阵已经出去了,落地无声,悄无声息。灶间里只剩下两个男人,一股红酒的气息氤氲着,老罗根解开脖子下的一只衣服纽扣,吁了一口粗气。
王童贵说,老根啊,感谢你对菜花一辈子的照顾。
老罗根说,老贵,你这什么话?我不照顾她,谁来照顾她?她是我老婆!
王童贵说,老根啊,说实话,那时我经常溜到你们永生楼,看似闲逛,其实我是在看,我想要是我看到你欺负菜花,我就冲过去捧你一顿。
老罗根说,我欺负过她吗?有吗?我爱她都爱不够呢。
王童贵说,我看你对她真是不错,我才渐渐原谅了你,也原谅了我自己。
轮到老罗根给王童贵倒酒了,他抱着酒瓮子对着碗,不知为什么,手抖了一下,几滴酒洒落在桌子上,汪汪的,像是眼泪。王童贵端起酒,咕噜咕噜地喝下肚子,又让老罗根倒了一碗,又一口喝完了,他擦了擦嘴,对老罗根笑笑,眼眶里却闪着泪花。
老罗根说,老贵啊,说起来我是对不起你,其实那天抓阄选偷地瓜贼,那阄是金小鱼抓到了,我不应该说是你,其实我也是贼呢,可我全栽赃到你身上,害得你后来进了公社学习班,又被县里抓起来坐牢。
王童贵说,这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啦,那阄是菜花的弟弟抓到了,要是我不认,不是他后来要去坐牢吗?帮菜花的弟弟认下那阄,我心里是乐意的,老根啊,我也不怪你,谁叫我们两个男人争着一个女人呢。
老罗根说,老贵你能理解我就好,我真是爱着金菜花啊。
王童贵霍地站起身,脖子根呼地变粗了,嘴里喷出浓浓的酒气,说,我就不爱吗?我就不爱她吗?是我坐了牢,你趁机娶了她的。
老罗根点着头,说,那是,那是,我很感谢你,老贵,我很感谢你。
王童贵突然蹲下身子,两只手捂住脸,哽咽着说,我真是混蛋,我当初怎么不把菜花从你身边抢回来呢?我真是没卵用,没卵用……他呜呜咽咽地放声哭泣,蹲在地上的一只猫吱地叫了一声,惊惧地跳起来,跑出了灶间。
老罗根不知道怎么办,抱起酒瓮子给自己倒酒,酒瓮子空了,他摇了摇,把最后的几滴酒糟也倒了出来,他搓着手,看着蹲在地上的王童贵肩膀一耸一耸地哭泣,越哭声音越洪亮,像唱歌一样,带着一种悲伤的韵律,在土楼里久久地回旋着。王童贵说,我真是没卵用,我怎么不把菜花抢回来?怎么不抢回来?我……呜呜呜呜……
老罗根站起了身,黯然神伤地说,是啊,要是我,我就抢回来。
8
罗春风怀揣着甜蜜的秘密,从姚晓天家走回洗头店,脚下好像装着弹簧,走起路一跳一跳的,兴奋写在她的脸上,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仍然在发烧。姚晓天留她在家里吃晚饭,或者到外面的饭店请她吃饭,她突然想起店子还托翁志胜看管呢,她是该回去了,本来她只想来看看他从派出所放出来之后怎么样。姚晓天说,派出所那伙人对我很客气呢,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她看到了姚晓天满不在乎的样子。姚晓天把她搂在怀里,他们坐在床上说了许多令人心跳的话,突然姚晓天很冲动地把她压在床上,伸手要剥她的纽扣,她说,不行,这还是白天呢。她感觉到姚晓天也是爱她的,她心里就非常满足了。罗春风走在土楼乡的街面上,像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得到了一件梦寐以求的漂亮衣服,她要从心里唱出来了。
走到洗头店门前,罗春风看到门板都闩了起来,不过那扇进出的门只是虚掩着,她想也许翁志胜在里面,推开门却是没有人,房间里飘荡着一股洗发水的气味。她打开电灯,突然看到镜子上写着一行红字,看样子是用血写出来的:你太让我伤心
她好像看到翁志胜咬破手指,然后用手指蘸着血在镜子上写字,他这是怎么啦?她又把那行字读了一遍,心想翁志胜怎么就这样……她想不出什么词来。她还是拿起了一条毛巾,用劲地擦着这行字。血迹已经干了,像油漆一样不好擦,她一边擦一边想,翁志胜啊,你怎么回事啊?
她记得她跟翁志胜明确地说过,他们顶多只能做做朋友,一般的朋友。那天,翁志胜眼睛紧紧盯着罗春风,他的眼睛像是会吃人一样,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罗春风说,凡事都有为什么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翁志胜说,你觉得我哪方面不行?难道我真是那么差劲的人吗?罗春风说,不不不,我觉得你各方面都很好,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只不过我对你就是没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