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来过一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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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脑震荡(1)

1

土楼大门口是一幅烂熟的景象。大家坐在楼门厅的石凳上和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制作闲话,没有谁把眼睛看到门口去。

太阳从对面山那边掉下去,余光在一块块裤衩似的菜地上抹着一道灰白,渐渐的,灰白转为灰红,接着一点一点地黯下去。山那边吹过来一阵风,灰乎乎地掠过菜地上的空心菜、番茄和菜椒。风吹到土楼大门口,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卷起石门槛上的若干草屑,向楼门厅涌进去。

一条草屑吹上赖守康的脸颊,他仔细地把它捉下来,在手里捻碎了。“风有了颜色,凉快多了,”坐在槌子上的赖天聪眯眼看着门口说,“不像中午的风闪光闪亮的,跟银针一样。”

大家抬眼看了看门口。赖守康一直寻思着要不要把那条消息告诉大家,他是一个凡事喜欢动脑筋三思的人,窄小的脸上布满了思想的光芒。他想来想去,从石凳上站起身,拍着屁股说:“简英昌——”说到这里手往上举起来,仿佛展示一个悬念,其实他手上什么也没有。

“简英昌在城里养了个女人,”他吞了一口水说,“是个20岁的北方妹。”

大家的眼睛立即瞪大了。简英昌这些年来是他们嘴上的流行读物,有关他的消息真真假假,好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先是他从广东打工回来带了几万元,再是他在乡里弄了一个养鳖场,再是他在城里吃一顿饭花了3000元,再是他有一次在厦门丢了五万元眼睛也没眨一下,再是他在乡街上盖了一栋洋楼,再是他丈母娘病逝他只拿800元出来被几个舅子撇嘴吐口水,再是他把漂亮的女儿嫁给县农行庄行长的瘸脚儿子……昨天赖守康刚刚向大家透露一个从乡政府秘密传出来的消息,说是简英昌年底将出任村里的支书,大家听了很不安很感慨,现在又听说他在城里养女人,一种莫名的愤怒火一样灼痛了大家的屁股。

“干你佬!真是口袋里的钱多了会烧,所以就变花样玩钱。”

“英昌这鸟人,过去穷得烟都抽不起,还不是我时不时地供他抽一根?现在好了,都有钱养女人啦!”

“我快30了都没碰过女人,”赖天聪委屈里含着声讨,“他40多了还吃嫩鸡!”

“这年头,有钱人嘛。”赖守康很深沉地叹了一声。他走到石门槛上,看见菜地裤腰带似的田埂上飞啸着一架摩托车,原来是简英昌的儿子简清水,高高偏着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赖守康心想,你神气啥货?这么窄的田埂路,等下摔倒就好看了。

大家听到铿然有力的车声,纷纷把眼睛看出来。

“听说那叫什么太子车,两万多块哪。”

“钱多了会烧,干你佬!”

大家看见那太子车像是一只神狗驮着简清水狂奔,几个在田埂上行走的小孩慌忙地退进边侧,简清水呼地从他们身边飞过。这仿佛是录像片上的一个飙车镜头,大家心想,这小子还真有点功夫。

迎着神狗跑来一架破自行车,畏畏葸葸像是一只小鸡。大家发现那是赖天聪的小弟四眼佬赖天祥。他握车把的手在抖(好像痉挛一样),整架车在抖(好像快要散架了),他忽然想下车,但是眼镜从鼻头上滑落下来,他急忙腾出一只手去扶……这时候,神狗好像吐着舌头舔了一下小鸡,倏地飞奔而过,一股烟向着乡街方向逶迤而去。

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

四眼佬赖天祥连人带车从田埂上跌落菜地。田埂大约只有半米高,但是赖天祥的跌落过程漫长无比,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一声沉闷的声音从菜地里传来。“四眼天祥!……”赖守康惊讶地叫道。

“我弟被撞倒啦。”赖天聪抬脚往菜地走去。

“压烂一片空心菜了,那是我的菜地哪。”

“四眼天祥真是没用,好好的路也走不清楚。”

大家走到出事地点,赖天祥已经从菜地里爬起来,他满脸难堪地浮着笑意说:“车闸不灵……”

“简清水撞了你?”赖守康关切地问。

“没……”赖天祥摇头说,他拍了拍手,拍了拍屁股,发现衣襟上粘着几片压烂的空心菜菜叶,用手把它们揭下来,对菜地的主人赖火灶点头傻笑。

“血!”赖火灶尖声叫道。

大家看见赖天祥右眼眉头上碰破了一块皮,血迹正一点一点地渗出来。鲜红的血一下子激起大家的正义感。

“清水这鸟人撞倒人跑啦,也没吭一声!”

“太没教养!”

赖天祥从地上捡起眼镜,右边的镜片裂了一缝,但他擦擦灰土,仍旧把它戴上,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右眼从眉头拉下来一刀似的。“没事,”他说着,弯下腰准备扶起自行车,赖守康把他的手抓住了。

“到医院看看。”赖守康表情严峻地说。

“没事,”赖天祥说。

“没事怎么流血啦?”赖天聪凶起脸说,“不能便宜了简英昌的鸟儿子!”

“有钱人,真是的。”赖火灶说。

“你流血了,说不定还有脑震荡,先到医院看看再说。”赖守康目光灼灼,窄小的脸上充满经验和见识。

“阿叔,我……”

“走啦!”赖天聪生气地推了小弟一把。

2

赖天祥几乎是被赖守康和赖天聪推搡着往前走。作为一个小学数学老师,他生性怯弱、木讷,不善言辞,更不会拂逆别人。他觉得堂叔和大兄虽然小题大做了,但毕竟是关心自己的,心里就很容易地有了些感动。

“别推,”赖天祥扭了一下身子说,“我自己会走。”

菜地上染了一层暮色,飘飘荡荡。他们从田埂走上简易公路,一眼看见土楼乡医院新盖的门诊楼四四方方火柴盒似的耸立在路边。只有一小段路了,但是赖守康和赖天聪忽然觉得任重而道远。

走到门诊楼门口,他们抬了一下眼,恰巧就看见斜对面简英昌的洋楼,和门诊楼一样是四层,但是四面墙贴着诸红色瓷砖,显得气派多了。

“不能便宜了简英昌。”赖守康说.

“嗯。”赖天聪重重点了一下头。

医院已经下班了。几个年轻的医生端着饭盒向门诊楼后面的食堂走去。住院接的廊道上出现一个穿病服的老头,目光呆滞地望着赖宁康一行。

“下班了,”赖天祥忽然打了退堂鼓,“我看算了……”

“总还有医生值班!”赖守康说。

他和赖天聪像押着害怕打针吃药的小孩一样,一起推着赖天祥往值班室走去。

值班室里坐着一个正在埋头吃饭的年轻医生,赖守康认得是韩宝才韩医生,便恭敬地叫了一声:“韩医生。”

韩宝才从饭盒上抬起头,发现面前有三张脸,看起来有点热,但是想不起来是谁。

“怎么啦?”他冷冷地问,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饭菜。

赖守康连忙指着赖天祥说:“他被人撞倒在地里。”

“嗯……”赖天祥点头表示证实,心里却有一种撒谎的感觉,他只盼望医生例行检查一下,然后早点回家吃饭。

韩宝才上下打量赖天祥,眼光特意在他眉心凝了一块血迹的地方停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舀了一口饭送进嘴里说:“人总难免磕磕碰碰,蚊子咬破一点皮,红药水不擦都没关系。”

“韩医生,他被摩托车从田埂上撞落菜地里……”赖天聪说。

“人又不是泥胎,一碰就碎,”韩宝才埋头吃饭,含着饭团瓮声瓮气地说,“很幸运嘛,没有外伤。”

“韩医生,他是被简英昌的儿子撞的!”赖守康紧急地说。

韩宝才猛地拍起头,眼睛发呆似的一动也不动,嘴里的饭团咽到脖子里,在喉结旁边凸出更大的一粒疙瘩。

“你是说简英昌?”他艰难地把那粒疙瘩吞落肚子,一句话也就掐成两半,“简清水?”

“这年头有钱人张狂哪,撞倒人就跑,吭也没吭一声!”赖守康兀自摇头叹气。

韩宝才霍地站起身,对赖天祥说:“你坐下,我给你检查检查。”他热情地按着赖天祥的肩膀坐下,从桌上拿起听诊器,仔细地谛听他的心跳。

“这年头的有钱人哪……”赖守康继续叹道。

“简英昌!”韩宝才咬着牙说。赖守康听出话里隐含一股极大的仇恨,欣喜地问:“你也知道简英昌?”

“这条土楼乡县出名的老狗,我真想哪天砸烂他的狗头呢!”韩宝才说,眼里闪着冷光,好像是一片杀机。

原来,韩宝才一厢情愿追求过简英昌的女儿,有一天他壮胆来到简英昌的洋楼,准备请他的女儿出来看电影,不料被简英昌劈头盖睑臭骂一场,他悔恨交加退了出来,谁知简英昌的儿子简清水几步跳到街上,公然威胁道这次饶了你,你有种再来,我就打断你的腿!韩宝才恨得全身发抖,直想一头冲上去,跟简氏父子拼个你死我活……

韩宝才放下听诊器,很负责任地说:“这脑袋里、内脏里的伤可不能开玩笑,应该做X光、心电图、脑血流,现在医生下班了,你明天一早就做。晚上嘛,先住院观察。”

“住院?”赖天祥愣了一下。

“又不要你花钱你怕什么?”韩宝才说,“简英昌这老狗撞了人还能逃脱罪责?”

“对,不能便宜了他!”赖守康果断地说,“住院!”

韩宝才坐下身,叫赖天祥报了姓名和单位,便刷刷刷地开住院单,说:“我给你开最好的病房,叫简英昌这老狗出点血。”

“他有钱养女人,还在乎住院一点钱?真不能便宜了他!”赖天聪恨恨地说。

韩宝才开了住院单,又拿了一张单子刷刷刷写起来,说:“我先给你们开一些太阳神口服液、两条毛毯……”

“毛毯?”赖天祥觉得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对,毛毯。”韩宝才说。“我们桂院长为搞好经济效益,前不久叫药房进了一批优质毛毯,我先开两条,你们住院也有得盖,反正是简英昌这老狗出的血。”

“开!怕他个鸟?”赖守康说。

韩宝才开好单子,说:“药房的小冯是我女朋友,我去叫她。”他走到廊道上,朝三楼喊道,“冯雪娟,下来,取药啦。”

他返身走进值班室,对一直站着的赖守康和赖天聪说:“你们坐吧。”

赖守康感动地说:“韩医生,你真是个好医生。”

3

取了两条毛毯和五盒太阳神口服液,韩宝才说:“我带你们去病房。”

“我看,算了……”赖天祥犹豫地说。

“谁说算了!”赖天聪一手抱着毛毯,一手推了赖天祥一把,“走!”

韩宝才带领大家来到住院楼二楼的一间病房前,用钥匙开了门,说:“你们先歇一阵子,有事就找我。”

“真是麻烦你了,”赖守康说。

“不用客气,”韩宝才说,脸上挂着生动的表情,大家都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嘛。

他返身下楼。大家看见病房里摆了两张床,窗下还有一对半新的沙发,四处很洁净,空气中也没什么异味,不像普通的三楼病房那样又挤又乱又脏又臭,心想,这一定就是土楼乡医院的高干病房啦。这时候,大家听到门诊楼那边传来说话声,赖天聪听出是堂伯赖守元,连忙走到廊道上,一眼看见妈、堂伯和赖火灶几个人正在各个已经关门的诊室窗前探头探脑,他兴奋地喊道:“我们在这儿!”

妈和堂伯是听到赖火灶的报信急匆匆赶来的。看见儿子站在住院楼楼上,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大家救火似的爬上住院楼,七嘴八舌地问走到楼道口迎接的赖天聪:

“天样呢?”

“伤重不重?”

“止住血没有?”

赖天聪神秘地微笑,不吭一声。

妈颠着碎步,第一个冲进病房,一眼看见小儿子正坐在床道上发呆,“天祥!”声音里立即带出了哽咽。

“妈,”赖天祥连忙起身扶住妈,“我没事。”

“没事怎么住院啦?”妈看着小儿子眉心上的血迹和破了一缝的眼镜片,心痛得不得了。

赖守元双手交叉放在背后,一脚跨进病房就问:“几时撞的?验伤了吗?”

赖守元在村里当了二十几年的支书,举动言语都带着权威性。赖守康叫了一声大兄,扬着手上的检验单说:“医生看了,说先住院观察,明天一早再做X光、心电图和脑血流。”

“有这么严重?”赖守元拧着眉头问。

“欺负人哪,简英昌仗着有几个破钱,就黑了心,驾车来撞你这个没老爸没大钱的人!”妈抹着眼泪说。

“妈,不是简英昌,是他儿子简清水,”赖天祥扶着妈在沙发上坐下。

“父子一个样,简清水都是他简英昌教坏啦,”妈坚持站起身,对赖守元说,“守元,你要做主啊,我们赖姓人不能让人好欺负啊。”

赖守元沉吟着说:“简英昌越来越不像话……我会做这个主的。”

“还不是仗着有几个钱,都不把大兄你这个村支书放在眼里,”赖守康说,“要是他年底当了村支书,还不把我们赖坑村变了天?”

“别乱说。”赖守元黑着脸说。

赖天聪盯了赖天祥一眼说:“天祥你有伤,还不快躺在床上?”赖天样便悻悻地坐到床道上。

“守康、天聪,你们留着,我们先回去,”赖守元说,“简英昌不赔偿是不行的。”

“还有我一片空心菜,都压烂啦,”赖火灶说,“也要叫他赔偿才行!”

赖守康和赖天聪把大家送到楼道口。赖天聪看见妈直抹着眼泪,心想女人真是的,忽然妈扭头问:“天聪,要不要我给你们送饭?”

“不用,我们吃医院食堂就行了,反正以后都要找简英昌报销。”赖天聪说。

回到病房里,赖天聪打开一盒太阳神口服液,拿起小小的一瓶,左右拧了好几下才把它拧开,放到嘴里,还没感觉到喝就把它喝空了,他啧啧嘴对赖守康说:“味道还不错。”

“我也试一瓶。”赖守康说。

他喝了一瓶,觉得还没有湿润嘴巴,又接连喝了两瓶,说:“我等下回村里拿点现金,我们该怎么花就怎么花。”他是村里的会计兼出纳。

“不花白不花。”赖天聪点着头说。

赖天祥一直没说话,坐在床道上发呆,像个木头人似的。赖天聪捅了桶他的胳膊,递给他一瓶太阳神。

“我看,”他迟疑地接了太阳神,“还是回去……”

“你都住院了还怎么回去?”赖守康生气地说,“你一回去不等于说你没伤,是诈唬简英昌的?”

赖天祥知道晚上回不去了,脸上一片黯然。

4

走出门诊楼,赖守元让大家先回家,他独自背着手往简英昌的洋楼走去。

“守元,你要做主啊,”赖天祥他妈扭头说,好像不放心似的。

“我知道。”赖守元心里有些不高兴。他想,他简英昌有钱是有钱,我还是支书呢,不信就管不了你!

简英昌的洋楼上上下下灯火通明,看起来像是土楼乡的宫殿似的。赖守元心里骂了一声,走到近前,原来铁门紧闭着,他通过铁栏杆看见简清水站在院子里吃香蕉,抬手拍了一下铁门。

简清水回头见是赖守元,冷冷地说:“我爸不在!”

赖守元一听就有了火气,绷紧脸说:“我就找你!”

“找我有什么事啊?”简清水撇着嘴说,很不情愿地走过来开了门,顺手把手上的香蕉皮扔到街上。

赖守元隐忍着说;“清水,你长大啦。”

“我长大啦,今年22岁,你来就是问这事?”简清水瞟了赖守元一眼,把头偏到一边去。

赖守元笑笑说;“你十几年前还满脸挂着鼻涕,从上只楼跑到下只楼,小乞丐一样讨着糖块吃,现在长大得这么神气啦?’”

简清水听出话里的讥嘲,要不是因为赖守元还是村支书,多少敬他几分,早就冲上去,劈——啪,左右给他两记耳光。“你找我就为了说这屁话?”他说。

“简清水,你老爸简英昌没教你做人应该尊重老人吗?”赖守元用着村支书的口吻说,“我既大你岁又高你辈。”

简清水撇了撇嘴,往廊道上走去,说:“别来烦我,我已经够尊重你啦。”

“你别走,”赖守元说,“你傍晚开车撞了人也是这样走啦?”

“我撞谁啦?”简清水回头问。

“你把赖天祥从田埂上撞落菜地里,你还不承认!”赖守元瞪起了眼睛,表情极为严肃。

简清水呵呵笑道:“我根本没碰到他,是他自己太笨,跌倒在菜地里的。”

“我告诉你,现在赖天祥在医院里住院,你必须承担一切后果!”

“他觉得住院舒服就住吧,关我屁事?”

“你撞伤了人,跑是跑不掉的。”

“笑话!”简清水哼了一声,故意晃着肩膀走进了房间。

“简英昌回来,叫他来找我!”赖守元大声地说。

“他在城里,你有事你去找他,凭什么叫他找你,你算老几?”简清水说着,从房间里端出茶盘,把茶盘的水泼在赖守元脚边的水泥地上。

赖守元猛一转身,恨恨地走了。

走到乡街上,赖守元心里越想越有气,这简清水简直没一点教养,要是简英昌当了村支书,他还不成了横行乡里的太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