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来过一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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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土楼新闻(1)

向老栋贺喜

太阳从水尖山上一露面就显得喜气洋洋,好像它也知道老栋今天嫁女儿似的。双坑村已经好几天没看到老天爷的好脸色,不是下雨,就是阴云密布。今天不一样,今天是老栋嫁女儿的大日子,所以太阳一大早就出来了。

老栋是我们双坑村的老村长,假如有人想写一本《双坑村史》的话,恐怕要用一半的篇幅来写他,他十八岁在老材家当佃工,有一天夜里偷偷打开泰吉楼的大门,迎进解放军闽西南工作队第六小队,然后二十岁就当村长,一直当到六十岁,然后他三儿子接着当村长,他不当村长了,但他管着村长,所以他实际上还管着我们。他小女儿亚娜是我们双坑村的村花,几年前她从土楼乡中学初中毕业回到双坑,提着一包衣物从高高的坡岭上走下来,在田地里干活的人眼睛都看呆了,好久才清醒过来,这不是老栋的小女儿吗?在乡里中学念了几年书,念念就念成了一个大姑娘,要是在外面哪里还敢认她?亚娜被一致评选为我们双坑村的村花,这大概是双坑村历史上最公正、最公平的一次“选举”。村花不愿意长在双坑村的土地里,不久就移植到城市去了,那一阵子,双坑村有多少失眠的人啊,两座土楼周围天天夜里都有几只幽灵般的身影在飘荡,突然就朝夜空喊叫几声,套用一句俗话来说,即“那是失恋者的心灵哭泣”,当然,都是一厢情愿的失恋者。昨天下午,一辆白色小车开到了泰吉楼门口,在门槛上闲坐的人以为是哪个大领导来了,没想到却是亚娜,她从车里钻出来,摘下墨镜朝泰吉楼瞥了一眼,门槛上的人一下子全都得了结巴症,这这这这、这不是老栋的小女儿吗?老栋的小女儿亚娜雇了一辆白色小车从马铺市回到双坑的消息,几分钟之内传遍双坑村两座土楼的百余户人家,人们同时还得知,亚娜明天准备嫁人了,按照风俗她要办几桌酒席,等接新娘的车到了再正式出门,新郎是马铺市伟杰电子公司的老板的小儿子,这个老板原来就是五十年前从我们双坑村逃到台湾的泰吉楼主人老材。

老栋是我们双坑村的老村长了,大家都用红纸包了贺金向他贺喜,老栋红光满面站在祖堂前向大家拱手致谢。

“老栋,恭喜恭喜呀。”

“同喜同喜,谢谢谢谢。”

“老栋,你真行,生了这么个女儿,嫁了老材的儿子,听说老材在台湾有几个亿财产啊……”

“几个亿是人家的几个亿,我们亚娜图的是那小子心好,嘿嘿,请坐请坐……”

这时,老栋眼睛一亮,只见邱乡长带着几个乡干部从楼门厅走进来了,连忙走下祖堂迎上前去。

“哎哟,我的乡长大人,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老栋,嫁女儿也跟我保密,你真不够朋友啊!”

“昨天亚娜从城里回来,说要把酒席办了,匆匆忙忙派人连夜到城里采购东西,都忘了通知你了。”

“幸亏我刚才在马坑村听到消息,赶快过来讨一杯酒喝。”

“乡长大人可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看你说哪去了?快快请坐。”

邱乡长把老栋拉到一边说:“老栋你真两下子啊,跟老材结了亲家。”

“亚娜在他公司当文员,屁股坐久了长茧,男男女女,时间久了生情,这是孩子间的事,我也才知道没多久呢。”

“不管怎么说,你跟老材是亲家了,以后说得上话了,你就多跟他说说,让他回土楼乡投一点资。”

“乡长大人,原来你不是专门来喝酒的啊?”

“谁说不是?今天不喝个四脚朝天我不放过你!”邱乡长说着,把一只红包塞到老栋手里,“老栋,恭喜恭喜。”

老栋略加推辞,还是把红包收入了口袋。

酒席在泰吉楼的天井里开始了。三十几桌酒席热热闹闹,话声、笑声、吃喝声灌满了天井,拱起一片浮尘在天井上空飘动。老栋一桌挨一桌地向大家敬酒,大家向老栋说着相似的恭喜的话,老栋就满面升起了歉意:“昨天说办酒席就办酒席,来不及准备多少好菜好肉,大家多喝酒多喝酒!”大家边喝酒边赞叹老栋和老栋的女儿亚娜,几代人修来的福啊,可能过不了多久,老栋都要搬到城里去享福了,命就是命啊,老栋这辈子,值了!

老栋向大家敬了一圈的酒,心想该轮到女儿来向大家敬酒了,依照风俗,女儿女婿要一起来向客人敬酒的,但这女婿不是双坑本地人,人家是大老板的公子,说是中午十二点才从城里开车过来――风俗也是人定的嘛,但老栋还是觉得,亚娜该出来露一下面,不然太新派了,让人说起来不大好听。老栋就向三楼女儿的房间走去。女儿不像乡村新娘那样,房间里围满了看热闹、办事情的长辈同伴闲人,女儿到底是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年了,房间里就她自己一个人。老栋推门进来时,她正看着手中的手机发呆。

“亚娜,你跟我下楼,给大家敬一杯酒。”老栋说。

亚娜抬头看了老栋一眼,眼里闪了一下,就有泪水掉下来了。

新娘子流泪是好事,但是亚娜的神情让老栋感到不妙,老栋忙问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想起她死去多年的老妈了?“别想太多了,快快,下楼跟大家喝一杯酒。”

“这个婚不用结了,他死了。”亚娜硬硬地说。

“你说谁死了?”

“他死了,司机刚打电话给我,说他半路上心肌梗塞,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你到底是说谁死了?”

“老材。”

“老材?他怎么也来了?”

亚娜定定看着老栋,用一种恶狠狠的语气说:“怪我没跟你说清楚,我要嫁的人就是老材。”

老栋不由一愣,心里立即算了一下,老材比自己大了五岁,今年整整七十五岁了!就他一个七十五岁的老货子要娶二十五岁的女儿?

“爸……”亚娜惊疑地叫了一声。

老栋像电影慢镜头一样,缓缓倒在了地上。亚娜扶起老栋,含着泪水说:“爸,你快醒醒,别吓我了,快醒醒吧。”

“你们、打了结婚证吗?”老栋忽然睁开了眼。

“打了。”

“打了就好,打了财产就跑不掉了,嘿嘿,好好好,”老栋推开亚娜,挣扎着站起身,谁知没站稳,咚一声又倒了地上。

天井里拼酒的人们正进入酣战。

给老祥扎个女人

老吉从廊道上走过来,看到楼门厅坐着五叔公,脚步就慢了下来。这些天他一直躲着五叔公,害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同一座楼住着,躲也不容易,每天总会碰几次面,五叔公就对着老吉重重地叹息,说,老祥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呢?老吉硬着头皮向楼门厅走去,坐在槌子上的五叔公扭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老吉,眼睛里有一团浑浊的东西,好像是虫子在蠕动,五叔公照例叹了一声,说,老祥这孩子……五叔公竟然说不下去了,话里带出了哽咽声。老吉心头一震,忙说,五叔公,你别想太多,这是命。他做贼似的从五叔公面前走过,走到石门槛下,五叔公叫住了他,说,明天是头七,你给我多烧几札钱,省得他在地下对公家的钱又起了贪心。老吉咽了口水,说,我知道。

老吉走出了德昌楼,沿着细细的田埂路,向德盛楼走去。两座楼就隔了一丘菜地,平常老吉两分钟就能走到了,今天足足走了十分钟,心里沉重,脚步也就迟缓了。其实,不仅五叔公,就是老吉至今也还在想着,老祥怎么会这样呢?

老吉走进德盛楼,迎面来了一个人,老吉不敢看人家,勾着头直往前走。那人就主动跟老吉招呼,说,老吉,你去哪?吃了?老吉满脸是不正常的神色,好像朝人家口袋里偷东西,当场被抓住了一样,老吉说,我走走,没事随便走走,你吃了?那人就站住,显得很有同情心地叹了一声,说,老祥也真是的。这些天老吉怕人家提起老祥,最怕带着同情的语气提起,可是每个碰到他的人都要提起,而且都要叹一声表示惋惜,这时候老吉心里就发抖、抽紧,想哭,却哭不出来。老祥也真是的,老祥怎么会这样呢?他也想不明白,几次探监,包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都问了老祥,老祥你怎么会这样呢?可是老祥脸上很平静,好像只是在监狱里度假一样,老祥说,你问这干什么?老祥至死也没告诉老吉什么。老祥是老吉的弟弟,本来是他的骄傲啊,也是方圆几十里土楼乡村的骄傲,从小就会念书,大学考的是北京最最名牌的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在马铺市工商银行。不知犯了什么煞,老祥去年开始炒一种叫做“股”的票,把公家的钱拿去炒,怎么炒怎么亏,今年初被查出来时,他已经把公家的钱炒掉了整整一千三百万元,公家要抓他,他还跑,可是跑又跑哪里去呢?抓了回来,上了法庭,死刑,不服上诉,还是死刑,六天前被一枪毙了。老吉和老祥兄弟俩从小死了爸妈,是老吉当爸又当妈,把老祥培养成人的,可是,一粒子弹,砰的一声,就把老吉将近二十年的成就全毁了。

老吉走上了二楼,来到老顺的房门前。老顺正埋在一堆纸里,抬头看到老吉,说,还差一只彩电,你下午来拿,保证都扎好了。

老顺是土楼乡村闻名的扎纸师,老吉昨天交代他扎些东西,准备头七烧给老祥。老吉站在门边说,我昨晚整夜没睡好,总想给老祥还少了什么东西,想来想去,就少一个女人。

你是说扎一个女人?老顺问。

老吉点点头,说,给老祥扎一个女人。

老祥今年属什么的?老顺停下手上的活,问。

属兔的,二十四岁,老吉说。

二十四岁不小了,要在土楼也该结婚了,老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