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铁炳坐在灶间喝茶,看到老婆黄红菊的身影从窗棂间一闪而过,他起身走到门边一看,黄红菊已经走上楼梯了。今天她到乡里赶圩,回来怎么不进灶间,甚至吭也不吭一声就上楼去了?徐铁炳听到黄红菊的脚步声在他头上的楼板上响起,嘭嘭嘭,好像一阵闷雷从他的脑袋上滚过。徐铁炳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他想起黄红菊每次到乡里赶圩回来,都要先进灶间的,脸色因为翻山越岭(有时挤在拖拉机车斗里)而微微发红,嘴里喘着气,两根手指像是拽着一头犟牛似的,从裤腰带上的暗袋里生拉活扯地掏出一叠钞票——徐铁炳想不出她当初是怎么把钱塞进那狭小的袋子里,只见她一屁股坐在木凳子上,水也不喝一口,就沾着口水数起钱来,然后报了个数,啪的一声把钱拍到徐铁炳的手里,有时还会开句玩笑说,来,上缴国库。
今天她是怎么啦?
黄红菊每个圩天都到乡里卖些中草药材,虎尾轮、石橄榄、刺杏头、巴戟天、一条根、金石松、七爪山荔枝、香藤等等,这些东西放在猪大骨或者猪大肠里煮汤,味道很好,据说可以清热解毒、滋阴壮阳,有些人比较迷信,所以销路还是不错的。徐铁炳每天都到山上采摘、挖掘,黄红菊则负责销售。今天她是怎么啦?徐铁炳瞪着眼睛往上看,可是厚厚的楼板把他的眼光打回来了,徐铁炳就起步向楼梯走去。他是个瘸子,走起路来身子一摇一晃,脚步声一轻一重。
走到了三楼,他尽量控制着脚步声,像做贼一样,摸着廊道的围栏,一步一步向自家的卧室靠近。那卧室的柴门紧紧关着,门上贴着的春字快要脱落了,像是一个练杂技的人用一只手抓着门。徐铁炳听到卧室里有一阵嘶嘶嗦嗦的响动,好像一群老鼠在开会,他拉长了耳朵,听到了黄红菊一下一下地喘着粗气,牛响鼻一样。徐铁炳实在猜不透黄红菊是怎么了,他倒退到楼梯口,装作刚刚走上三楼,那只好脚在楼板上弄出很响的响声,同时大声地说道:“菊子,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心里说,干你佬,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了。
徐铁炳轻一脚重一脚地走到卧室门边,门突然打开了,像是张开牙齿要咬他一样,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黄红菊站在门边,沉着脸没好声气地说:“我尿急,你也跟着来干什么?”
“我、我……今天生意不错吧?”徐铁炳咧开嘴,很生硬地笑了一下。
黄红菊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啪地拍到徐铁炳手里。他愣了一下,手上就多了一叠还带着黄红菊体温和汗味的钞票,他想要说什么,还没说出来,黄红菊唰地从他身边擦过,向着廊道那边走去了。徐铁炳心里恨恨地想,这个臭女人,肯定是瞒了我什么事了。
直到徐铁炳把中午的饭菜都热好了,黄红菊都没有露面,徐铁炳只好喊儿子黄徐海先吃饭,他也一起吃了。吃过了晚饭,天色暗了下来,土楼像是洞穴一样黑乎乎的。徐铁炳一拐一拐走到土楼外面,谷底里一阵山风也是黑乎乎的,吹到他身上,留下了一脸湿气,他不知道哪里去找黄红菊,其实也没什么好找的,他想,她肚子饿了就会回家。这时,他却是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奇怪地响了几声,便拐着脚向茅厕走去。
土楼外面一排杂乱无章的茅厕,像是土楼的一堵围墙。几乎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一间茅厕,徐铁炳就走到了自家的茅厕里,先把那只瘸脚像拐杖一样放下来,然后蹲下身,用那只好脚支撑着全身重量。大概一分钟之后,当他准备站起身时,他听到隔壁茅厕里有两个女人隔着木板在说话,没头没尾地说着黄红菊,他不得不又蹲了下来,并且屏声静气,拉长耳朵把那些话全吸进耳朵里。
一个说:“菊子也真是的,这一圩金石松又涨价了,虎尾轮也很好卖。”
另一个说:“她怎么不肯卖给他?菊子还会变脸?呵呵。”
“你不知道啊,那个男的以前强奸过菊子。”
“强没成啦,谁不知道啊?听说那个男的后来在外面发财了,要回乡里投资建一家宾馆和一座小水电站。”
“都过去几年啦,菊子还跟人家变脸,没道理啊。”
“你说那个折寿的,虽说强奸没成,菊子还不是让他害了一世人?”
那两个女人前后脚走了,徐铁炳扶着墙壁站起身,那只好脚一阵阵发麻,他好久才有力气走出茅厕。这下,他总算是明白黄红菊赶圩回来的反常举动了,他心里对黄红菊说,这有什么呢?过去拉的屎,屁股早就擦干净了,难道他还敢对你怎么样?他想想,差点要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菊子啊菊子,你也真是的。
八年前,徐铁炳经人介绍,只身来到吉安楼,当了黄红菊家的上门女婿。他从老家山坳里一拐一拐地走了十几里路,搭拖拉机坐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吉安楼的。他老家也住土楼,一座破烂肮脏的四角楼,而吉安楼是一座浑圆阔大的圆楼,厚厚的墙壁,高大的楼门,显示出一种非凡的气派。当他第一眼看到黄红菊时,心里砰地响了一声,好像槌子重重地落下来。但是黄红菊一扭头转身跑了,他们的介绍人黄土产——即她的姑丈,同时也是他的堂哥的表姐夫,女声女气地笑笑说,这个妹子,见到男人还害羞呢。黄土产事先已经告诉过徐铁炳和他的父母,黄红菊两年前“出过事”,具体来说,就是在乡里赶圩时被乡政府食堂一个叫做黄金光的临时工强奸了——不过是“未遂”。法院把他抓起来,最后就判他强奸未遂坐牢三年。什么是未遂呢?黄土产顺手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一只柿子说,就像这只柿子啊,黄金光想使横吃到肚子里去,但是没吃成,只是捏了一下,顶多咬了一小口。最后黄土产像法官一样地下结论说,你看柿子还是柿子,好好的,没有被吃掉,这就是未遂。对于徐铁炳来说,他早几年就有打一辈子光棍的恐慌了,每天晚上在被窝里唉声叹气的,他知道,黄红菊这只柿子要不是被人“未遂”过,怎么也轮不到他来享受的,他连捏一下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好了,这只结实、圆润的柿子变成他的美食了。他心里一直对那个陌生的黄金光充满了莫名的感激。
2
黄红菊没想到还会再见到那个人。
在她心里她已经把那个人判处死刑了。可是那个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人模狗样的,脸上带着一种怪怪的笑意,大摇大摆地向她走来。她开头还以为是幻觉,使劲眨了几下眼睛,但是眼睛渐渐的就不能动了,只是呆愣愣地看着。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几年就这么生分了?呵呵,那个人咧开嘴笑了笑,就伸出一只手往她的肩膀上搭去。她肩膀一歪,那只手就落空了。她想起十年前,这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心里抽紧了一下,全身吓得不敢动。
那是十年前秋天的一个圩天,她和几个同伴到乡里赶圩,像一群麻雀唧唧喳喳的从这头飞到那头,最后她走累了,她不想再跟着她们四处乱走,她想找个偏僻的角落买一根冰棍来解解渴,她身上大概有买两根冰棍的钱,她请不起大家,只能自己一个人偷偷地享受。这样想着,她就掉了个头,向乡街后面的一片平房走去。她记得有户人家在家门口摆着一只四角形的泡沫箱子,四面包着冰冻过的白布,里面卖的都是冰棍。
这里和市场只隔了一条街道,却显得冷冷清清的,地上有几只鸡在觅食,黄红菊停下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黄金光——但是她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一个表妹跟她是初中的同学,他到过她们的女生宿舍好几次,不过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想他肯定是记不得她了,没想到他一眼看到她,眼睛好像亮了一下,很高兴地挥着手问道,哎,你不是那个吗?他叫不出她的名字,但他显然记得她,这就使她不太失望。他走到她面前,很热情地说,到我那边喝茶吧,我现在乡政府工作,你来赶圩是不是?呵呵,好几年没见到你了,到我那边喝一杯茶吧,那边有我一间房子。他用手往身后指了指,她矜持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了。她的口真是渴了,再说她对这个叫不出名字的男子还有一点点的好感,他长得很秀气,身材结实,看着他走在前面的背影,就像一个很有出息的乡干部。
他走到一间平房前面停了下来,用手一推就把门推开了,好像一个人突然张开了嘴,露出一个阴森森的喉咙。他回头对她说,进来坐坐吧,别客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房间里光线微弱,原来窗玻璃上贴满了报纸,他随手把门关上,房间里就更暗了。她突然有一种独自站在峡谷里的感觉,一股冷意从脚底像蛇一样簌簌地爬上来。你怎么了?呵呵,你看起来比几年前更好看了,长高了,也丰满了,呵呵,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心里砰地抽紧了一下,嗓子痒痒的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你知不知道我刚才第一眼看到你,我心里就发热了?他说着,拉起她的一只手,准备让它摸摸自己的心,但是她把手甩开了,气愤地说,你要做什么啊?他一脸坏笑着,两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嘴巴像吃奶的小猪一样拱到她的怀里。她又气又恼,抬起手就往他的头上打去,但是他却像狗皮膏药一样在她身上越粘越紧。她终于被压倒在床上,他像一棵树一样压下来。我喜欢你,你别动,我保准你快活,我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你别动别动,他嘴里喷着粗气,一只手向她的裤腰带摸去。她口里含着一口痰,叫不出声音,两只手像落水一样乱扑着,好不容易抓住了他的一只耳朵,她用力地往下扯,那耳朵像弹簧一样越拉越长。他生气地吐了一口水,口水像子弹一样射在她的脖颈上,她全身抖动了一下,手就松开了,她感觉他那只抓着她的裤腰带的手像是会发脾气的猛兽一样,凶猛地吼叫一声,劈——啪,把她的裤带子扯断了。她感觉到一条蛇爬到她的裤裆里来了,含在嘴里的那口痰像长了翅膀一样,从她嘴里飞了出来,她的喊叫声也跟着跑了出来,来人啊,抓流氓,抓流氓啊!他骂了一声,像是受到激励一样,手上的劲更大了。她的裤子被扯了下来,她感觉到身上的皮被掀开了一块,她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大叫一声,抓流氓啊!可是声音被四周围的墙壁挡了回来,像撞死的鸟摔在地上,这间密闭的房子里一下子静寂下来,她感觉到自己像春笋一样一层一层被剥开,一锅烧沸的水热气腾腾地缭绕着她,自己就要被丢到锅里去了……
你叫啊,叫啊,你怎么不叫了?我干死你。他脸上露出了一种邪恶的笑容。但是就在这时候,房间的门砰砰砰响了三声,他的身子挺了一下,显然这使他感到意外和惊慌,她趁机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狠狠地把他翻了下来,她张开嘴想吐,没想到却是喊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来人啊,抓流氓!嘭嘭嘭——门上的拍门声变成了踢门声,有一个人用脚上的皮鞋踢着门,嘴里骂骂咧咧的,干你佬,黄金光你在里面搞什么鬼?我一整天都没看到你来上班,你不怕开除啊?快开门,我干你佬!
后来黄红菊才知道,这个在紧要关头救了她的人是土楼乡政府食堂的总务,黄金光在他手下打临时工,好吃懒做的,他十分不满,却一直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恰当的借口和机会把他开除掉,这下正好,警察把他抓起来了。黄红菊这个案子在土楼乡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半年后,案子判下来了,黄金光被定为强奸未遂,判刑三年。黄红菊开头不大理解“未遂”的意思,土楼里的人也不懂得这个深奥的词,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想要在她脸上弄明白这个词的深刻含义。有一天,黄红菊心里念叨着未遂未遂未遂,一下子恍然大悟,“未遂”就是没有成功,“没有成功”不就等于“没有”吗?就像有人想偷摘树上的果子,“没有成功”不就是没摘到吗?果子依然还在树上。黄红菊第一次在土楼人面前勇敢地抬起了头,但是,面对那些惊诧、猜测和同情的眼光,她的头又低下去了。有一天夜里,她睡不着觉,从三楼蹑手蹑脚走了下来,在人家的灶间门口捡了一根木炭,在关闭的土楼门后摸黑写了一行字:未遂=没有成功。第二天早上,第一个打开土楼大门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大门打开,这行字就躲在门后了。
虽然黄红菊认为自己还是树上那只没有被成功偷摘的果子,但是她父母亲认为,这只果子被人捏过了、摸过了,不管怎么样,只能降价出售,于是他们物色了一个外乡的买主,这就是瘸子徐铁炳。
时间像是从土楼屋顶上掠过的风,一晃几年就过去了。黄红菊的父母亲先后去世了,她的儿子出生了。
徐铁炳躺在床上等着黄红菊,想问她几句话,没想到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听到卧室里一阵响动,睁开眼睛看到黄红菊进来了,他打起了精神,折起身子坐在床上,说:“你去哪里了?”
黄红菊沉着脸,什么也不说,就把电灯拉了,然后在黑暗中嘶嘶嗦嗦地脱下衣服,爬到了床上。徐铁炳用一只手搂住了她,低声地问:“怎么了?”他心里已经知道,这女人瞒了他,可是他不敢发作,又小声地问了一遍:“你是怎么了?今天碰到了什么事?”
“没什么,”黄红菊粗声粗气地说。
“你说出来就没什么了,憋在心里给自己难受啊。”徐铁炳说。
“今天我在圩上碰到了那个挨枪货……”
“哪一个?你说哪一个?”
“就是那个‘未遂’我的挨枪货,你是不知道还是装傻啊?”黄红菊生气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嘴里喷出了一股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