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年轻时去远方漂泊:肖复兴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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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廿八都老街

黄昏时分,站在廿八都古镇前,一条名叫枫溪的小河从前面蜿蜒淌过;河边的磨坊前,立着一轮深褐色的巨大水碓;河上横跨一座黛瓦褐木的廊桥。由于站的位置地势高,古镇一览脚下,再往远看,晚霞的映照下,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文昌阁的重叠飞檐,水墨画一样,勾勒出古镇古色古香的天际线。

廿八都,是一个有意思的地名,源于宋代在此地县制设有四十四个都。都即镇,它是第二十八都,由此得名。由于“都”字显得很大,特别容易和现代的都市和首都相混淆,便让这个地名染上一丝新老杂陈时光交错的感觉。

过廊桥,便到了古镇的北端,才发现枫溪在镇东侧半环抱着它,一直向南流去。有水的小镇是福气,水也是小镇得以生存的血脉。由于地处浙闽赣三省交界的大山之中,才又发现它其实更被四围山色所环抱。半圈水,一层山,古镇宛如河蚌中的一粒珍珠,水和山的共同滋润,方才使其有了夺目的光泽。这时候,你才会感觉出它的与众不同,它的古老不是乔装打扮出来的古老,它的天然不是扭捏作态的天然。岁月的磨洗,自然的晕染,两者交织,才让它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就像一位老人,每一道皱纹都含有沧桑,就像一株老树,每一道木纹都刻有年轮。

如今,古镇,特别是江南古镇,成为各地争先恐后挖掘并打造自己的一张名片。廿八都也是一座江南古镇,它离浙江衢州只有六十公里,离杭州只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没有想到,却保留着这样难得的古老和天然的原装,便和一些已经被现代过了一遍油彩的古镇,拉开了明显的距离。

看廿八都,先从文昌阁看起。这一点,也和一些古镇迥异。不再是小桥流水,粉墙青瓦,而是如此殿堂巍峨,院落轩豁,重檐飞叠,翘角四射,像是一部书的开头,有些气宇不凡,先声夺人。大概由于1949年后,文昌阁一直作为粮库,所以破坏不大,保存基本完好。正殿三层重檐歇山顶式样,在其他地方的庙宇中很少见到。牛腿、雀替、隔扇、脊檩、裙板、天花板……或浮雕,或镂空雕,或东阳木雕,或手工彩绘,无不精美绝伦,关键是还保留着原汁原味,不是东施效颦新近补上的。院落里一株香柚,不知是哪个年代的,树干高挑如长腿美人,树冠如伞,结满柚子,夕阳下,金灿灿的,如同佛果。据说,这样的柚子是不能吃的,就这样让它们长在树上,直至垂落在地,来年让秋风再一次送它们如鸟儿一样飞上枝头,与文昌阁相互辉映,轮回四季。

文昌阁有一副楹联:“五六月间无暑气,二三更里有书声”。既是写实,也是写意,道出了这里的人们对文昌阁的敬重,也道出了文昌阁对于人们的意义。廿八都一共有这样的庙宇二十四个。一个小小只有几千人的古镇,长只有几百米的老街,居然有这样多的庙宇,说明当年民间宗教与信仰的作用。虽然廿八都最早是因仙霞关是古来战争中险要古道而屯兵于此,是尚武的产物,但崇文却是后人心底最深刻的愿望。明白了这一点,就明白了为什么在古镇的开端,要先设立这样一座文昌阁了。

古镇最主要的街叫浔里街,街两侧的店铺,兴盛期有一百六十多家。如今,已经没有那么多,有些店铺已经经过了明显的改造。不过,街面中间却还是青条石,两侧还是鹅卵石,一如往昔,实在是难得。屋前一湾溪水,还是从枫溪引进,穿街而过,淙淙响着老歌逝不去的韵律,更是难得。最引人瞩目的是那些沿街面而立的老房子,大都建于清末民初,很多受到当时西风东渐的影响,中西结合,那种徽派建筑的山墙、墀头,此地风格的马头墙、排门板,以及西式拱形券式的窗户,中西结合的雕花门楼,不管合适不合适,茄子葫芦一起数,胃口很大也很好,消化得无比良好,那样多的聚集一起,真的是别处难得一见的建筑奇观。作为民居群落,可以说保存得相当完好、相当完整,而且具有那样多的多样性,可以称之为一座小型的民居建筑博物馆。

其实,街西才是真正的民居,一条浔里街,将它们藏在身后。由于宋朝南迁,人口迁徙,流落到这里的人口增多,原先屯兵的作用,渐渐被商业和民居所替代,又由于地处大山深处的偏远一隅,这里便如同世外桃源一样,花开花落不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得天独厚地发展起来。有意思的是,沿浔里街向西,一共七条小巷,竟然有两条为杨氏命名,三条为姜家命名。一打听,姜、杨两家都是当地当年的巨富。再早,还有金家,更是显赫一时,当时廿八都出了两名武举人两名武进士,金家占有三名。金家在这里盖的房子占了半条街,号称“金半街”。可惜清咸丰年间被太平军烧毁大多。如今,姜、杨两姓雄峙廿八都多数最好的宅院。这些宅院,雕梁画栋,院落深深,比浔里街面上的宅院门面还要气派。和有些江南古镇孤零零只有那么几处老宅院相比,便一下子显得格外富有,让你有一种看不过来的感觉。

穿梭在这些宅院之间,走在窄小的青石板路上,两边青墙高耸,马头墙和飞檐遮挡住一线天空,只有晚霞朦朦胧胧洒落下来,在眼前湿漉漉的小路上跳跃,真有一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那一天,穿街走巷,懵懵懂懂,一拐弯,竟然走到一家深宅大院门口,挂有养老院的牌子,门前坐着两位老人,面对夕阳,无语沧桑。一打听,原来此地是杨氏祠堂,1949年后成为廿八都镇的镇政府,十年前,改成了养老院。廿八都有这样公益的传统,民国年间就有保婴局、矜恤局、义仓等组织,关照弱势群体。望着如今改作他途的杨氏祠堂,有一种从苍茫历史中一步跨越到现在的感觉,古镇的每一个拐弯处,都会拐出一个故事。

不过,也有遗憾。一是听说原来廿八都街面上有五座天灯。所谓天灯,就是过去的路灯,但比现在的路灯多祭祀崇仰的意思。所以,比现在的路灯更高大,更具有仪式感。每座高两米多,占地两平方米,砖石结构,底座四方或六方形,呈塔状上升,顶部为琉璃灯,那样子,颇似海面上的灯塔。天灯有专人护守,灯油由新婚夫妇提供,以祈生子添丁之愿。想象着那些还没有电灯的日子,这样的天灯在街面上高高在上,将暖色的灯光洒向悠闲而幽静的四周。那时,廿八都还有一项传统,便是夜晚出门都要打纸灯笼,灯笼上都要印有各家的店名,为比灯笼制作手艺的高低,比灯笼上面字的好坏,比灯笼用纸的讲究,一时间廿八都的纸店和灯笼店的生意非常红火。便想象着纸灯笼流萤一般在街面上扑闪,和那高高的五座天灯交相辉映,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可惜,这样别具一格的天灯,保存了上百年平安无事,“文革”中却全部被毁坏。另一是,廿八都的母亲河,祖祖辈辈臂弯一样怀抱着廿八都的枫溪的岸边,一直高高矗立着一排排枫树。秋天的时候,一树树枫叶金黄金黄,染得河水一片金黄,枫溪才由此而得名。可惜,如今,那些灿烂如金的枫树,一棵也不在了。

2013年12月1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