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的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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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湖泊

湖泊,上吞众水而下哺巨流,大气磅礴以波动日月。湖泊是“大地的眼睛”,看透了千年的沧桑。在湖泊操练的兵甲曾令天下四分五裂;在湖泊厮杀的豪强曾立江山于大一统;在湖泊汹涌的鲜血、浮沉的尸骨和萦绕不去的悲歌曾使历史瞠目结舌;在湖泊驻足和歌吟过的有中国最优秀的诗人和文章家。湖泊是云的故乡,水的故乡,生命的故乡,神话、英雄和诗歌的故乡。

湖上的无数岛屿,是乡土社会的史书库,漂浮在蓝天一样明亮和广阔的湖面,正是我常常莫名地向往的岛屿,拥有着美丽、成熟、淳朴以及大自然超常宠爱的岛屿。立于楼头,四面是粼粼发亮的茫茫湖水,点缀着鹭鸟翻飞的岛子和机船上冒出的袅袅轻烟;楼下,夹在老屋和新墙之间的幽深村巷里,响着当地盲艺人的古老弦子和渔鼓。如果说我曾在城市的生活中一度觉得亲切却陌生、虚荣但似乎不真实,那么现在的情形正好相反,这里的人群陌生却亲切、也许缺少虚荣但真实可信。它远不止是地理意义上的梦境,还同时是文学意义上的梦境,它就存在于现实中,还将存在于无数人的想象中。

湖泊是我永远的精神故乡。我的青春——人生最宝贵的年华,是属于它的。我在湖泊播种希望,流了汗,还有血。生活,用巨大的,甚至是可怖的风暴和洪水,同时也用暖人的阳光和鼓动帆的风,粗暴而又温柔、无情而又宽厚地铸造了我的生命之舟。在那之后,我的关于欢乐与痛苦的最深切的经验,我的最热烈与最阴沉的情感,乃至我创作灵感的源泉、我的审美理想以及艺术追求的激情和情致,都是同它联系在一起的。

清晨,风在水上滑行,湖边的泊船轻轻地摇动,偶尔撞出亲昵的响声。一只水鸟在桅杆顶上打了个趔趄,翅膀散开来,拍了几下,终于站稳。然后就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不时勾下头,啄一啄羽毛。

大白天,天和水在很远的地方连接起来。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水被天照出一片白亮,刺得眼睛生痛。不时有冒着浓烟的拖船拽着的驳船,和缀满了补丁的绛红色或土黄色的帆从那白亮上划过。

薄暮时分,最远的天边,横着条状的金色云霓。巨大浑圆的太阳在那条云霓上面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将要进入黑夜的世界。一行雁笔直地向上扬着,在它面前缓缓移过。一片帆长久地在太阳的圆心处停着,凝然不动。淡淡的紫色的暮霭弥漫过来,把湖罩在一片柔和明亮的光晕里。

到了夜晚,雾气一团一团在黑暗深处浮起,湖上的航标灯飘忽不定、时隐时现。然后,远处越来越清晰地现出一些起伏不定的轮廓,那是对岸的山峦。渐渐地,山峦上的光亮越来越广大,似乎有个人高挑着一盏雪亮的灯,正从容不迫地在山的那一面攀上来。那盏灯终于一点一点地从山脊露出,漫无边际地照亮了幽蓝的夜空。这是月亮。所有的星星都隐没了,而在默然里涌流的湖粼粼地闪起光来。湖边的蓼草静静地摆动,偶尔响起鱼跃的声音。几只水鸟被惊起,拍着翅膀从草尖上掠过,又消失在另一片草丛中间。

数也数不清的湖汊,汊汊有人家。到夜晚,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村落,纷纷亮起灯火,跟满天的星斗互相照应,让你明明白白地入了梦境,分不清是星斗落在了湖里,还是灯火点在了天上。

湖上诸岛,家家开门临水,村民淳朴,古风犹存。浮于荡荡碧水藏于森森古樟中的渔村,时有若雨若烟、似有或无的弦索之响,丝丝缕缕的水韵芳馨,令人疑在一个遥遥旧梦。

湖泊的一切生灵皆被视为神物。生灵有知,也把湖泊当作了天国。夏候鸟白鹭是湖泊的王者。白鹭飞时,两脚向后伸直,远远超过尾巴,两扇宽大的翅膀缓缓鼓动,从容不迫,气度非凡。白鹭是韵在骨子里的诗,是朴素和高洁的形象化。丽日之下有白鹭翩飞,蓝天便有了心跳的动静;细雨来时水田里站了一只两只白鹭,水田便成了一幅玻璃的画框;山岩上有白鹭群立,山岩便登时有了蓬勃的生气;夕阳里有成行白鹭低飞,更是乡间日子的一种恩惠。而冬候鸟白鹤则更其壮观。一个又一个从云端钻出的鹤群,长羽临风,翩跹而来;长喙含云,吟哦而来;长跖踏浪,高蹈而来。漫天是惊心动魄的鹤舞和鹤鸣。辽阔明亮的湖面,跃动着千姿百态的鹤影,仙子一样的尊贵,处女一样的纯洁,士大夫一样的优雅。

雾气在被云霞照得斑斓的湖面悠长悠长地漂浮。远山是一抹淡淡的烟痕。风吹着唿哨,在苇丛上掀起涟漪。隔年的枯草里,素净的白蒿、翠绿的筅帚菜、肥硕的铁扫帚、柔韧的马鞭草和纤细的碎米花一堆堆地汹涌绽放。生命萌动的气息四处弥漫。湖滩上的鹭或鹤,对人视若不见,或埋头在水里寻食,或专心啄羽毛,或昂首阔步高视徜徉。壮硕的水牛卧在草丛,与那些轻盈的鸟默契着,憨憨地眨着滚圆的眼睛。

哦——嗬嗬嗬嗬嗬嗬——

湖心有船起了呼号。船夫怡然,橹似摇非摇,手指指点点。

湖泊远离尘嚣,澄澈透明,在一个环境日渐使人忧虑的世界,或许是最后的一泓清水,最后的水上香格里拉。

自然界的生态变迁相对于人类文明史来说极缓慢。在以千年为度量的时间段里,华夏的农耕文明与“季节性湿地”所构成的“生态元”结伴而行。早年《诗经》就描绘过“淇则有岸,隰则有泮”的生态景观。

湖泊是古老人类留下的清晰脚印。

走进湖泊,就是走进梦幻。那不仅是一片景观,也是一种意境,是一种可以让人们超越现实、无止境地追求美的梦。

梦是无声的,湖泊亦无言。

再多再华丽的词藻也不过是浮云,在蓝天下呼吸到的空气才是真实的。

走进泊湖深处,湖水是凝然不动的一缸浓酒,与原始的植物一起,芬香扑鼻。轻柔的风迷醉地吹着,醉了湖边的树木,朦胧地摇曳,又软软地垂下。林中不知名的鸟,长吟声粘稠,是酒醉的呢喃。

分明的只有色彩:天蓝、云白、水绿,一个单纯到不容掺杂一丝浑浊的世界,让你不能不放慢了脚步,不敢惊醒那份恒久的宁静!即便有再大的喧哗、再大的冲动,再大的浮躁不安,在这里也会被转瞬吞没,消失得杳无踪迹。

你会禁不住发呆,想象自己误入了神仙的居所、上帝主宰的伊甸园,走进它,谁还会在乎蛇与苹果?

湖泊之吸引旅人,在于其为人与自然的亲密接触架起了桥梁。湖边步道必是远足者的最爱,可以沿路一直走进超现实的画卷,觉得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疏漏的阳光在起伏的树林间跳跃,自由的风穿过茂密的枝叶追赶不同季节的颜色。时光仿佛就在这一片天地间停留。石头上的苔痕是时光的印记。一步阶梯,就是一片光阴。

湖泊是遥远的,遥远得像一个远古的故事;湖泊是亲近的,亲近得像触手可及的怀抱。

湖泊宜于沉思,宜于低语,宜于默读,宜于静静地听山、树、水的呼吸,宜于用被洗去了尘埃的明澈的眼看一草一木的悠然,用卸下了世俗重负的空灵的心装一湖一天的悠远。在现代文明中,寻觅生命最初的本质。纷乱的思绪,散落在湖中,被一层层绿叶过滤后荡漾开去,直至还原一个最初的自我。

百年前的哲学诗人已然预感到人类必将重返故里,重返童贞。作为一个哲学命题,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人的内心,永远存在着一个“故乡情结”。那是一种温暖的情感的凝聚,是无尽的梦幻和永久的魅惑。整个人生就是一次精神之旅,每一步都在寻找最终的故乡,所有朝圣者的疲惫,都会被故乡的烟火镀亮。

湖泊的光芒穿透了生命的意义,湖泊是精神生命的原点。湖泊是云、水、阳光孕育的骄子,而我愿是鱼,是鸟,是水柳,是爬满岛屿的白蒿、马鞭草和碎米花。我将为水的灵魂所吸引,依靠着帆在风云间行走,从路途到心灵,从喧闹到安静,张开双臂,去拥抱自然,去与乡亲交谈,去聆听最质朴也最灵动的语言,去享受最真实的美。

是的,如果我们改变不了生命的长度,那么我们何妨改变生命的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