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一把利刃做成的梳子,一路梳来,人生会落下一路无序的断发,但有些柔韧的发丝总会避开锋利的梳齿,飘摇在离你心脏最近的背后,任刀风剑雨,永不断裂。
在生存理性的认知上,总是向前看;
在情感生活的倾向上,却总是向后望。
今天给王晓君的散文集作序,尽管知道是件出力不讨好的活,但又不能不做。因为这活,是在N年前就安排下来的,就如写文章的人,在文章的开头为文章后面要出现的场景埋下伏笔。
认识王晓君的那一年,我在一个出版社做总编辑,她在一家报社做编辑,主持一档又一档的关于文学图书出版的话题。正巧,我们社里要开一个关于文学图书出版方面的小型座谈会,于是就请几位媒体的星们腕儿们过来。几位哥们儿如常赶到,王晓君迟来一步。晚饭时间已过,我有些着急,就到饭店门口去接她并以此表示望穿双眼的诚意。
一辆黑车开过来,我的坐骑,黑色帕萨特。我称它为黑车。
一位奇高的美女从低矮的黑车门里钻出来。
我瞬间从黑车后备厢里掏出美女的行李箱,动作娴熟地抽出拉杆拉上,尔后仰头向美女:“你咋这么高啊!”
“给你压力了吧!”
我的话音未落,美女的话就像冰雹一样向我头顶砸下来。
尔后,我的司机前面带路,美女高进酒店,我像一位老仆一样在后面拉着美女的行李。
尔后,王晓君终于弄清楚我不仅仅是一位老仆的过程如常,不必细说。
写文章的开头一句,弄书法的开篇一字,往往会给这文这书定下一个调子。我后来与王晓君的交往亦如这习文弄书,因受这开场的调调的影响再也玩不出“正经”的花样。比如她总给我带来一些莫名其妙的压力;比如总觉得她要高出我一头;比如大家习惯于自然而然,再也没有了老总与编辑之间的距离。
也许,正是有了这样一个前提,王晓君才二话不说让我为她的集子作序。她知道,我在这序里,不会安分守己说话;我也清楚,让我作序,她肯定有爱咋咋地,说啥都中的默许。
既然这样了,我就来乱弹一通王晓君的散文,也免不了会捎带说几句她的闲话。
六年前,我读到过晓君的一些散文,并在一些篇什后写了一些读后感。那时,读到的东西较少,觉得她写得很机智。后来,读到她的文多起来,就觉得她的文章很是老实。于是觉得有点矛盾。后来发现早时关注的是她的文风,现在关注的是她文章的内容。把二者结合起来看,我更加相信文如其人的古训。晓君的文,自由自在,自然而然。在行文方式和表现技巧上不拘一格。特别是行文的开头,也就是话语的入口从不讲究个地势地貌的,比如古代的文法中讲的开头应如高山堕石呀,文似看山不喜平呀等等。她才不管这么多的。天亮就起步,天黑即住店,自由自在,倒也合了散文要“散”的体性。在我的认知里,散文本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话语,其法度就是随时随地破除一成不变的成法。这样,在形式或技巧上的某一点上过度用力,都会使文章显得不自在。王晓君学习过“表演”,应该知道“松驰”是演艺的最高境界。她把演艺用于她的行文,这小聪明耍得有点意思。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我国古代一个骑牛西出函谷的老头儿,曾说过“道法自然”的话,原来是早在三千年前就知后世有个王晓君,会写出一些有点自然品质的文,先丢下个话儿罩住她,免得她自以为了不起。这老头儿狠呀!还记得宋代的严羽,在其《沧浪诗话》中所说的经常被后人引用的几句话(严羽差不多是因这几句话而得名):“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这里所说的“羚羊挂角”是说羚羊夜里睡觉时,用头上的角把自己挂在树上,头不接天,足不着地的睡起。我先前认为晓君的文写得机灵,大体说是应了严羽老头描述的这种作诗形态。此后越来越多地关注她文的内容时,这看法就截然不同了。
和她文章的形相比,她文的内容可要老实得多了,似乎有点老实巴交的样子。
晓君的散文写到人的地方居多,写到她自己的地方居多,如写到一星半点的动物的话,那也是与她同类的动物,但无论是写到他人或是写到她自己,抑或是写到一两只小动物,那时、那地、那事往往是有据可查的事,真真存在的人,曾经的时和不可更移的地。这太危险了,很容易让人按文索骥画出她的为人处世的地图。也许,正是因了这个原因,在我较多地阅读了晓君的散文后,才积淀出她的散文比较老实的印象。
其实,人往往会被眼前的假像所迷惑,特别是当你关闭思考的心眼之后。但是,生活中的你如果为自己留个小小的心眼,你就会发现诸多非常好玩的东西,也会看穿诸多有意无意调戏人的把戏。比如王晓君,在她的散文写作中,总是表现出一种自由自在,有“写”无类的样子。在我较多地阅读了她的散文之后,就很自觉地给自己提了个醒,千万别上她的当。不信你访访她的文看。王晓君在东北的生活时间和在北京的生活时间在其长度上应该差不多,但在其文中咋就鲜有在北京的生活表述呢。即使是有,也差不多是野猫野狗鱼啊草啊的,虽有其事,其人鲜见。即使有些人影儿的文,那人在其文中也面色苍白,少气无力。还有,在她描述其东北的人和事时,亦多是生活在社会较低层面的草根朋友,咋就鲜有或龙或凤的重金属呢?更为可恶的是,她笔下的那些生活在地面上的东北人,个个鲜活得不可思议。比如,因一栋所谓的“大楼”而交恶尔后又友好的村里的孩子,你似乎可以从其文中听到这些野在旷野的孩子奔突于草间田埂踢踏的足音,杂乱而又生机盎然。他们的交恶与友善都带有春深野草的青涩气味。成长着的童年犹如一道美丽的风景,流动在她的字里行间。在另一文中,那位生活在民间而向往着如梦如幻美丽舞台的钱彪子,最终还是没能走出枯于民间败于世俗的宿命。在王晓君的笔下,不仅仅是对这位青年时期女友的深深同情,更是对生活在底层佃民总是轮回在无奈人生谷底、抗拒着命运的捉弄又自我捉弄自己的命运,对那种无奈无助、无可抓搔的凄苦生存现实发自心底的痛楚。时光如一把利刃做成的梳子,一路梳来,人生会落下一路无序的断发,但有些柔韧的发丝总会避开锋利的梳齿,飘摇在离你心脏最近的背后,任刀风剑雨,永不断裂。这正如晓君在她的短文《拔牙》中所说的那样,“牙齿只是身体的一部分,总有一些神经还异常活跃地活着。”对已走出故乡、走出童年、走出青年的今日的王晓君来说,平实如黑土的故乡与凡俗似草木的亲朋也许就是那缕飘在她背后的发丝,含在她口中的松动的牙齿。剪不断,理还乱的,是她对故乡温情的依恋,是她对草根苦楚的念记。其实,这本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应有的人文情怀。可惜,这种情况在当下文坛却是一种稀缺金属。而在王晓君笔下,这种人文情怀恰是长出文字的根性元素。从我的感觉出发,王晓君的这种人文情怀,一是来自于她冰河雪原芳草密林东北故乡纯朴乡风的感性养育,一是来自她后天修养形成的理性自觉。当她回望她记忆中故乡的人与事时,她感性世界的自然纯朴就见情见性地跑到她的笔下;而当她面对当下城市文化中的人与事时,她的理性自觉就张开机敏的眼睛。但无论是乡村的感性也好,城市的理性也罢,她关注弱小佃民苦乐人生的情怀都是一致的,她那有着故乡温热的乡间感性总不由自主浸染她的理性空间,为冰冷的理性披上一层温润的色彩。正因为如此,她才在《断歌》中这样描述在北京地铁车站唱歌的流浪歌手:
那天晚上,我从“王府井”书店走出来,沿着洒满五颜六色的灯光的街道,走进了离我最近的地铁口。
一首“大约在冬季”就是在我顺着楼梯一路走下去的过程中突然降临到我身边的。曲调忧伤,浑然不觉中,就陷入了一个音乐空间,充当一个听众的角色。
通道有限的空间全被歌声占据了。行人的脚步不再清晰得让人心烦,陌生的面孔突然间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全然没有想到在这异地他乡的地铁站,也会遇到拔动你心灵琴弦的人。在他的弹唱中,你嗅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故乡尘土的芳香,听到了一段似曾相识的故事,记忆中的往事幻化成一缕缕轻飘飘的烟……自然而然地,你便会向着这歌声靠近。
他没有拿麦克风,弹的也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六弦琴,通道中间他倚靠墙壁,自弹自唱。你走到他的面前,注视着他。
他的脸上飘扬着在现代都市里很难找到的那种自由自在,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随心所欲的忧伤,长长的头发无风自动,让你突然之间产生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站到他的身后,跟他浪迹天涯。
抄了不少字,一是凑够了我想写的字数,二是觉得那流浪的歌手似乎有点像王晓君。想就此打住,又觉得不多说两句王晓君这个人的闲话有点不够朋友,也为这篇所谓的序言做个总结:在我看来,王晓君的人与文没能像当下许多弄文字的人那么分裂,真是一件值得行赏的事。她的文就如她这人,形式很自由,内容则较拘谨;她这人亦如她的文,意识较现代,行事则较传统;她的文她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生存理性的认知上,总是向前看;在情感生活的倾向上,却总是向后望;在社会意识上价值认同上,总是很现代;在审美趣味的情感色彩上,又在时尚与怀旧的向度上错置互陈。在她的身上和她的文中,有诸多对抗却又互为的元素。简单点说:她,就是她的矛盾。但,统一,不分裂。这样很好。
单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