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岁月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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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回大地

啊!大地欢笑了,春姑娘回来了。

春姑娘衣袂飘飘,她施展轻功悄然而下一点也不张扬。她越过田野山岗,长袖轻盈一拂,小草、麦苗、菜蔬、柳条整理发梢伸起懒腰;她脚尖轻点竹山,笋从地里钻出,顶着尖尖的帽子比试着谁长得最快最高;她撮起朱唇一吹,便有莺、燕、雀之和鸣,蜜蜂之嗡嗡,春雨之淅沥,流水之潺潺;她用树枝当笔画出座座青山,一部分山围成莲花状,外围的花瓣像大山,里面的像小山,那花心位置是我娘家。

我的思绪就这样回到了宁乡老粮仓镇的黑冲——那个生我养我、离邵阳市二百五十多公里的小山冲。

黑冲的老房子是黑瓦土砖四合院,熊姓六家共进一扇院门。

开门见山,出门爬山,喝的山泉水,用的山上泉,送粮运物一般肩挑,功夫好的用独轮车。直到80年代末没见煤电,没通公路,没用过时钟,我读小学五年级就得越过崇山峻岭到山外去,单程十多公里。

山里人一般不送子女上学,一是送不起,二是路远。我娘六个姐妹无一个上学,只有兄弟三才读了私塾,比我大五岁的小舅读的最多也只上了师范,大姨二姨十一岁当了童养媳。

那年月,一个家庭九个孩子也平常,嫁娶几乎都在山里。父母养育我们也是十个,只是因为缺医少药夭折俩。

我们的童谣这么唱:

绳索扦担手中刀,爬坡过坎打柴烧。

蜂蚁侵肤周身痒,又惊毒蛇足前逃。

这是打柴的写照,还有插秧的素描:

面朝稀泥背向天,两手如梭把秧添。

十指掉皮苗染血,饥饿蚂蝗把腿缠。

蚂蝗滑溜溜,越拉越长,于是我们学会用力拍打让它死了掉入水里。但是被它咬过的伤口鲜血直流。

那时候,我做梦也想看看山外是怎样的世界怎样的天。

机会来了,1955年我通过了大山那边的云山完小的入学考试。是满叔挑担送我去的,他只比我大五岁。在我心里,他跟父亲一样威严,一样高大,一样能干,一样写得一手好毛笔字。

山路难难于上青天,曲曲弯弯十多公里。特别是杀人坳,五公里无人烟,山上警示牌写着有老虎,山涧滴水崖里摔死过躲账的人,至今想起都毛骨悚然。

云山完小很有名,创办于18世纪,何叔衡(中共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代表)、谢觉哉(新中国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姜梦舟、王凌波尊称的“宁乡四髯”曾在那同窗攻读,同校任教。

一年后,我加入了少先队,但好景不长,奉父命辍学。割草放牛、井里挑水、塘边洗衣、家中扫地,一个被人称赞的好孩子到了梦里,喊的不是妈,而是“王老师,帮帮我,我要读书!”常常泪湿枕头……

记得母亲生下老五第二天,午餐过了好久,父亲赶牛去犁田。全黑冲的十几个小朋友簇拥着俩高个先生,老远就叽叽喳喳地叫道:“山姑(姨)、山姐,老师接你来了!”

我闻声急跑,差点摔倒,一把扶住王老师的腿,老师抚摸着我的头,“想读书吗?我们接你来了!”

老师坐下,屋子里挤满了好奇的山里人,外婆踮起三寸金莲倒茶弄饭。

“你爸妈呢?”

“妈刚生弟弟,爸刚出去犁田了。”

老师茶一放,拉起我的手追出去,说把事办完,还要赶回学校,明天还得上课。王达人、商克荣老师跟在犁田的父亲后面,直述来意,希望早点说定回校。

“她妈刚生孩子,家里缺人手留她做点事。”

“她能做点零碎事,但考上实属不易,误了前程是大事啊!”

“子女多,送了这个送不了那个,一个不送算了。”

“先送一个,让大的帮小的。”

“女孩长大生儿育女,喂猪做饭,不读也行。”

“新社会了,女人不只是主妇,学校有女教师,医院有女医生,政府有女干部。”

“女孩长大嫁出去是别人家的。”

“怎么会呢,女孩自立了最孝敬父母的,老兄你等着瞧!我们料定你女有出息,将来是个人才。”

“读不出来就白送了。”

“保证不会!送她一个,带动一冲,带动一片!”

两位老师声音那般肯定、响亮,把山谷都震响了!

父亲在田里使牛,老师沿田埂边走边说,一步一个道理,一犁一块泥胚,一圈又一圈,田里翻起了乌黑的泥浪,父亲的坚持渐渐变得无力,老师的说理撬动着围观者的心,人们的脸上无不透出钦佩和欢畅。

一亩三分田犁完了,落日的余晖映照在这些山里人的脸上,一张张像盛开的春花。

“送!我要不送怎么对得起两位老师陪我犁一亩三分田呢?”父亲呵呵大笑了,我笑了,老师笑了,乡邻们都笑了。

当晚,我举着长长的火把,领着恩师,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山路上,走向科学的殿堂。

从此,父母不论贫寒与困苦,疾病与灾难,始终节衣缩食,想方设法保证我上学的费用。我坚持了十一年的寒窗苦读,终于修成正果,成为当地第一个本科毕业生。

恩师劝学的故事像春风吹暖四面八方,它像科学的种子播撒在田土山间,发芽生长;它像进军的号角吹响,集合起山里伢妹奋力攀登科学高峰,它成为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一块里程碑。

我的堂弟、表弟、弟、妹及其子女还有村里的许多孩子,他们一个个摘取了学士、硕士乃至博士的桂冠。父亲十四个孙辈中九个上大学(大专),北大毕业的外孙女、清华毕业的孙子、武汉大学毕业的侄孙女,拿着美国、韩国的奖学金留洋读博,给国人争光,给山里人争气。

恩师与父亲同庚生,他们看到了为庆贺寒门弟子上清华,黑冲升起熊氏族旗,看到了电视里的报道。

随着教育改革的春风和孩子们的学有所成,山冲里各家各户拆旧房盖新楼,挑井水改装成自来井水,家用电器、燃气、电话、手机进户,田埂成了宽广平坦的乡村(水泥)公路,摩托、汽车取代了独轮车。

那天路遇村里八十岁的夏老,他问我:“你们黑冲为什么出那么多名牌、正牌大学生,还有留学生?”

我回答,主观上穷则思变,客观上教育事业春风回大地,正所谓:

牡丹沃土争奇艳,虬松瘠地傲风霜。

唯有春风桃李盛,遂使华夏多栋梁。

2010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