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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笑到妙处自成俳

李长声[1]

我爱读马悦然的俳句,偶然又读到娄德平的俳句也觉得喜欢,因为他们的俳句都那么滑稽有趣。

马悦然写道:小和尚供养,生死苦海有何乐?笑什么,弥勒?

娄德平写道:胸中无点墨,老师墨水太黑啦,我可不敢喝。

俳句本来是“笑”的诗。

文艺评论家山本健吉把俳句的表现特点归纳为三:滑稽、应酬、即兴。

朱自清也在《短诗与长诗》一文中指明俳句的滑稽:“现在短诗底流行,可算盛极!作者固然很多,作品尤其丰富;一人所作自十馀首到百馀首,且大概在很短的时日内写成。这是很可注意的事。这种短诗底来源,据我所知,有以下两种:(一)周启明君翻译的日本诗歌,(二)泰戈尔《飞鸟集》里的短诗。前一种影响甚大。但所影响的似乎只是诗形,而未及于意境与风格。因为周君所译日本诗底特色便在它们的淡远的境界和俳谐的气息,而现在流行的短诗里却没有这些。”

周启明即周作人,他有一文写《日本之俳句》,整整一百年前了,但到了当代,人们反而更热衷于形似,以至创造了“汉俳”这种诗形。马悦然和娄德平也采用汉俳的形式,但仍称“俳句”,似意在“淡远的境界和俳谐的……气息”。

俳句的俳,即俳谐的俳,俳谐者,滑稽也。

相对于唐诗,日本把古来定型的歌统称和歌。这种相对化,显示对民族文化拥有了自信。最早的和歌是神作的。日本皇家的老祖宗神叫天照大神,她弟叫素戋鸣尊,行事暴虐,把姐姐吓得躲进岩洞里,天昏地暗,一女神大跳脱衣舞才将其引出,世界复明。就这个素戋鸣尊创作了第一首和歌,记载在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史书《古事记》中。十世纪初编篡的《古今和歌集》里出现俳谐歌,属于“杂体”,想来并不是歌人的有意创作,而是被归为一类。起初歌人大都不明白“俳谐”为何意,平安时代末叶有个叫藤原清辅的歌人(1104—1177),也是歌学家,著有《奥义抄》等,对此做了一番解释:俳谐,述妙义之歌也。

明代徐师曾所著《文体明辨序说·诙谐诗》,有云:“按《诗·卫风·淇奥篇》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此谓言语之间耳。后人因此演而为诗,故有俳谐体、风人体、诸言体、诸语体、诸意体、字谜体、禽言体。虽含讽喻,实则诙谐,盖皆以文滑稽尔,不足取也。”日本人唐时不取太监,宋时不取缠足,明时不取八股,清时不取鸦片,上古把“俳谐体”取了去,蔚为大观。

和歌里定型为三十一个音节的歌叫短歌,广为流行,以致说和歌就指它。三十一个音节断为五七五七七。五七五这十七个音节叫长句,七七这十四个音节叫短句。我们中国人把五七五感觉为三句。HAIKU(俳句)走向世界,其他语言写它也大都写成三行诗。日本现存最古老的歌集《万叶集》里已有把短歌分成两部分,一人作长句,一人作短句,互相唱和。这就是连歌。还有个传说,日本第十二代天皇的皇子“日本武尊”东征过筑波之地作歌,值夜老人接过来续作,于是日本武尊被奉为连歌的始祖。起初是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叫短连歌,后来发展为几个人轮番往下作,叫长连歌,恰如《红楼梦》第五十回的“芦雪庵争联即景诗”,甚至长达百韵、千句。连歌也像联诗一样需要急智,但围坐在一起击鼓传花似的,不可避免地带有游戏性,当然少不了滑稽逗趣。后来就有人故意用有失大雅的语言,作出来的连歌叫“俳谐连歌”,略为“俳谐”。明治末叶俳人高滨虚子将其改称“连句”。

连歌、连句的起头五七五叫“发句”。发者,发端也,那就像“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凤姐儿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凑到一起共同制作连句,有主人,有客人,有人远道而来,有人亲临指导,自然要寒暄,今天天气哈哈哈,发句之中用“季语”来表达。上一个人吟了下一个人续,非即兴不可,而且要瞻前顾后,承上启下。发句未必临场口占,也不必管下一个人如何接招,须意思完整,自己收住,这就是“切”,用来“切”的字叫“切字”。可见发句当初就不同于其他各句,具有独立性,正如凤姐被表扬:“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芭蕉旅途卧病,不能去参加句会,满怀孤独,便写了发句:“秋已深,比邻做什么的呀”,送到句会供众人续下去。发句渐渐地真就特立独行,无须当场应酬或即兴了,但依然保留着寄语和切字。明治年间正冈子规(1867—1902)认为发句是文学,而连句不是文学。发句被改称俳句,所以俳句史找不到神话传说的源头。从近现代意识来说,俳句是文学创作,而连句以及连歌不过是一种文学性娱乐活动。芭蕉作的是发句,通常也被穿越地叫作俳句。倘若把“俳句”翻译成中文,真个是“绝句”,从连句截下来的。莫非“俳”字的人字旁让人把它等同于倡、优,几乎与笑无关了,俳句这个称呼也无从联想到俳谐之意。

和歌以及连歌是高雅的世界,所谓不雅之词,指的是俗言和汉语。日本人创造假名,简直就为了与汉字分工,各尽其能:汉字作汉诗以言志,只用来办公事;假名吟和歌以抒情,多用来谈恋爱。和歌使用汉语词汇就俗了。宗祇(1421—1502)有一首发句,内容不滑稽,但用了“无双”(音读),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外国词造成不和谐,就显得滑稽。宗祇的这首发句被视为俳句的滥觞。不过,他是连歌师,不是连句的俳谐师,被认作连句(俳谐)之祖的是山崎宗鉴和荒木田守武,大约活在15世纪后半到16世纪前半。宗鉴的作品:给月亮插个柄就是一把好团扇。荒木的作品:以为落花又返回枝头,原来是蝴蝶。到了江户时代,京都出了个松永贞德(1571—1653),自幼学和歌、连歌,歌学造诣深。启蒙家禀性,教庶民和歌、歌学,六十岁以后爱好作连句。连歌属于上流社会,而连句具有大众性与滑稽性。天皇家每年正月里举办歌会,吟的是和歌,从不作俳句,大概认为它俗而不雅。

以贞德为祖的这一派连句叫贞门派,遍及全国。贞德在文学史上第一个认为日常的通俗语言具有诗的价值。二百多年后中国有黄遵宪(1848—1905)提倡“我手写吾口,古岂能拘牵”,被称作诗界革命,但中国传统诗几乎与民众无关,终未成气候。连句有别于连歌之处在于用俗言汉语,更在于语言所表现的主体,立意是俗的,比喻是俗的,夏夜的月亮“冰凉一大块”。连句不滑稽就不能与连歌区分,也就失去其存在的价值。贞门派连句热衷于语言游戏,追求仍然是优雅。真正打破传统审美的是西山宗因、井原西鹤等人在大阪兴起的谈林派。宗因(1605—1682)说,连句是梦幻的戏言。他们自由得无所顾忌,为滑稽而滑稽,并拉来老庄思想充实滑稽论。连句有滑稽之心,把连歌所重视的既成价值观、美意识相对化,用笑加以瓦解,从而在精神上获得解放感。民俗学家柳田国男说:俳谐(连句)是破格,又是对寻常的……反抗。

俗与雅是轮回。雅得久了,就会有人生厌,用俗来破坏它;俗得久了,也会有人不满,把它提升到雅。雅俗交替,形成一部文艺发展史。天生芭蕉,把俳句的内涵加以深化,升华为艺术,与和歌、连歌比肩,以致高滨虚子说:俳句即芭蕉文学。被誉为俳圣的松尾芭蕉(1644—1694)是农家子弟,作过贞门连句,试过谈林连句,起初汉诗文的色彩比较浓。四十一岁始出游,作品的意境大变,写出“老池塘哟,蛤蟆跳进水的声响”,确立了蕉风(芭蕉风格)。不再把自己的意图强加给读者,而是任读者随心所欲地感受,自以为是地理解。正所谓诗无达诂,但他是有意为之,给读者留下一大片用武之地。时人评芭蕉,“其性嗜滑稽,潜心于诙谐”。俳学家尾形仂提出欣赏芭蕉俳句的五个方法,其一是俳谐性。芭蕉俳句的滑稽超出了他号桃青(可想起李白)岁月的滑稽,仿佛向和歌回归,但和歌高雅,俳谐自由,只要不放弃滑稽,就不至于复古。他常常偷着笑,不易觉察,所以要看破芭蕉一首首俳句怎么滑稽,好笑在哪里,也不大容易。这首咏蛙就含有滑稽。那是“生山间清流中,鸣声清亮,入秋为多”的蛙,和歌所常咏,乃和歌世界的雅言,按常规应吟咏它的鸣声,芭蕉却充耳不闻,写它跳入老池塘的水声。一池沉闷的水,咚地一声响,有蛙一只或数只跳进水里,或许吓他一大跳,不禁笑自己发呆。这对于高雅的蛙鸣是一个嘲讽。

柳田国男说,芭蕉的连句在于微笑与慰抚。连句在芭蕉的时代被等而下之,它上面有连歌以及和歌,再往上还有汉诗文,但芭蕉自道:久好狂句,终为生涯之营谋。日本词典里解释,幽默是有品味的滑稽,这样用西方的音译贬低东方的本意,为我所不取。英国憨豆先生的幽默常近乎无聊。芭蕉从不曾想到西方的幽默,他提升的是日本的滑稽。正冈子规指出芭蕉的滑稽不是通常世人所说的滑稽,而是语言雅俗相混,思想多变,而且急遽。俳句的禅味每每也在于诙谐嘲虐,以示达观。不过,“闲寂古池旁,蛙入水中央,悄然一声响”,未免译得太打油,让人感到滑稽的倒像是俳圣本人了。周作人认定俳句不可译,信矣哉。

古今中外,要想让民众喜闻乐见,非滑稽不办。谈林派从雅转向俗,抖机灵以达到滑稽。芭蕉及其门徒追求有诗味儿的滑稽。民众往往不管艺术不艺术,最乐荤段子,低俗的滑稽很容易流行。正冈子规说:“滑稽也属于文学,但俳句的滑稽与川柳的滑稽在程度上自有不同。川柳的滑稽使人捧腹大笑,而俳句的滑稽当中要有雅味。”俳句逗人笑,不是大笑、浅笑、窃笑,而是会心一笑。不给人低俗感,不能取笑他人,不能以旁观、揭露、挖苦、嘲讽为能事。然而,俳句被正冈子归们革新,遽然丧失了俳谐之趣——滑稽。现代俳句虽然也不吝承认俳句的滑稽性,但极力把俳句奉为艺术,对滑稽又避之惟恐不及。俳句几乎把滑稽完全让给了川柳。和俳句同样取自连句,也是十七个音节,但川柳没有季语、切字的定规,不属于格律诗,犹如今人作所谓七绝,只不过二十八个字整齐而已,虽然也会有定型所带来的快感。

《红楼梦》里“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人是欢闹的,“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诗句却一点不滑稽,读来无趣。连句在日本大流行的时候我国也产生了滑稽取乐的文艺形式,那就是散曲,惜乎不曾像连句那样大众化。中国诗歌通常是载道的,恐怕没有人读到“千村薜荔人遗矢”而大笑,这简直像日本的饿鬼图。汉俳志在创造新古典,大概也是以载道为努力的方向,常赋得中日友好。滑稽与低俗仅一纸之隔,实乃至难。鲁迅有言:“中国之自以为滑稽文章者,也还是油滑、轻薄、猥亵之谈,和真的滑稽有别。”真的滑稽,需要作者拿人品和情操垫底。鲁迅还说过:“滑稽却不如平淡,唯其平淡,也就更加滑稽”。听说娄德平先生年高七十始作俳,吟哦不辍。人老了归于平淡,若仍有旺盛的生命力,就会于平淡之中表现出滑稽。马悦然吟道:美丽的姑娘,叫我如何不想你!别乱想,老头儿!娄德平吟道:一条美人鱼,游到我的池塘里,这可咋处理。我向来厌恶“有童心”、“老顽童”之类的说法,老人自有老人心,那颗心也自当洋溢天真与滑稽。娄先生笑声朗朗,平易近人,同时能感受他的事业心和成就感。他从心里发出一串笑声化作了俳句。

令人兴奋的是三家出版社同时出版娄德平俳句,书名分别为“扯起银河放风筝”、“菩提树上读经文”、“一堆篝火烤黄昏”,均摘自他的作品。我不禁想起芭蕉的那首名俳:大海汹涌啊,悠悠银河横佐渡。

注释

[1]李长声,旅日作家、日本出版文化史研究专家,被誉为文化知日第一人。结集《樱下漫读》、《日知漫录》、《东游西话》、《四帖半闲话》、《枕日闲谈》、《居酒屋闲话》、《风来坊闲话》、《东京湾闲话》、《哈,日本》、《日下散记》、《日下书》、《浮世物语》、《东居闲话》等十余种。近译有藤泽周平著《隐剑孤影抄》《黄昏清兵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