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候我正疯狂地读着一本书,书的名字叫《油画词语》。
怎么发现的呢?记不清楚了,又好像永远也不会忘记。
在网上是无疑的,当当、京东、卓越亚马逊,都是我常浏览的网站。网站里的图书空间真称得上是知识的宝库呵,我尽情地点击着,一本又一本,即使只能看到简短的内容介绍和排成一列的目录以及极少的正文阅读文字,也不时地给我惊喜,让我产生灵感,刺激着我在尘世的行走中日益麻木的心。
我就在这之中看见了这本《油画词语》。
一本从题目上看不出新奇的书,一个并不熟悉的作者的名字,十六万字,30.40元,价格也贵了点儿,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吸引我的是那串目录和赭黄色封面上的那个外国男孩子——
似乎是黄昏吧,冬日里凄清的阳光已经略显冷漠,身后是一大片空旷的山坡。穿着棉衣棉鞋的男孩子仓皇地行走着,不知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伴随着他的只有他自己那孤单的影子。
书到我手里的时候恰巧也是黄昏,夕阳西下,四周景物的颜色都变深了,赭黄色的封面仿佛也布满了一丝丝血迹。我久久地看着男孩子那被风吹起的帽带、匆忙而无助的身影和痛苦而茫然的表情,眼睛湿润了,心也随之彷徨起来,仿佛没有着落般地难受。
书中收集了几十幅西方名画,有的简直脍炙人口,比如卡拉瓦乔的《酒神巴库斯》,比如梵·高的《鸢尾花》,比如塞尚的《静物》……多着呢,为什么偏偏将怀斯这幅画放在封面?为什么《1946年冬天》拥有了这种特殊的位置?这男孩子就是有生以来的我吗?还是作者在男孩子身上寄寓着相同的思绪?
我捧着刚从小区收发室拿来的《油画词语》,在楼下花坛边的石头上坐下,迫不及待地翻到了目录那一页:酒神/不穿衣服的维纳斯/这个阴天像塞尚的《静物》/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第一个来叫你赴会的人,一定是叛徒!/美到惊世,丑到惊世……
仿佛怕过于奢侈似的,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把翻着的书轻轻地捂在胸口,于是便闻到了一股油墨香,触到了一种质感,听见了一颗心跳——也许是我自己的心在跳吧。这样的文字是不能在有一点点喧嚣的场合阅读的。它适合夜晚或者雪天里,伴着黑抑或白的色调,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打开光线柔和的床头灯,静静地冥想、品味、欣赏。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我一直在读这本书,读一个叫张立勤的女人写的《油画词语》。西方油画艺术经典作品是渗进她的骨子里去了,她不是用眼睛在读,而是用心,用魂。我看出了她对四季的领悟,对生命在某些特殊时刻的触摸,对孤独与颜色的阐释,以及对生与死的近乎体验般的自我感知……书的封面不小心弄出了一道褶,我好像怕碰疼她似的,剪下一条透明胶,再小心翼翼地粘上;好几次,心痛得厉害,有要流泪的感觉,乃至不得不死死地掐住虎口。
能写出这种文字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看作者简介是没有用的,过于正常了,概念化;序和跋也有意识地忽略过去。我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搜索她的名字,于是看见了那篇备受称赞的散文《痛苦的飘落》:
每个夜晚仰望天空的时候,我的长发开始一丝一丝地飘落,弯弯曲曲,哆哆嗦嗦,挽着缠绵的风。像山峦的那一条逶迤的边沿,像河流那一线扭动的堤岩,像少女时的我,窈窕的我。它一部分一部分地把我撕开。飘落飘落飘落。枕边,床头,桌角,紫色水磨石地面,窗外大叶梧桐,都伸出臂膊承受着这飘落,太阳碎了,月亮碎了,漫天黑色的飘落!
我的头皮裸露着,像黄土地。密密匝匝的庄稼收获了去,显出缩肩缩脖的疲惫。惯了,突然没有了覆盖和飘拂,不是滋味。望不到自己,也不想去望。开始荒凉寂寞的地方,自己并不想承认,不忍心承认。把镜子狠狠地扣过去,把梳子甩向蓝天,买一瓶红色洗发香波,第一次使用这高级玩意儿,在失去长发的时刻,几十根极短极细毛茸茸的头发接受着特殊的礼遇。
谁知道打了那药,白天黑夜地吐,口腔烂了,皮下渗血,血小板白血球都降到最低极限。咬咬牙,咬住嘴唇也行,殷殷的血痕也望不见。谁知道头发还要脱掉,一根不剩,大彻大底。我悄悄地哭了,我想女孩子到这份上都会哭的。我为我的长发,我的生,我的死。
视觉牢牢地凝固在黑色的文字上,脱落、化疗、呕吐……人生竟是这般惨淡!那凄美的文字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惨烈的遭遇吗?还是同为女人的心有所感?怪不得她品读艺术作品如此独特,见血见肉,仿佛一笔一画都从心底里弥弥流出。
我继续搜索着,看到了她更多的文字,心里也终于明白了:我之所以异乎寻常地喜欢上了这本书,是因为它与我的命运正有着某种冥冥中的默契。那时的我还不知晓即将到来的遭遇,心里只是惊恐,只是不安;而上帝却引导我,暗示我,给我送来了这本书,让我与一个叫张立勤的癌症患者不期而遇。就像作者在书中所说的:“相遇!人这一生,不仅是直接与这一个本人的,更多的是间接地与这个本人有关的。”
2
我一边读着这本书,一边不时地摸摸乳房里的肿物,有时好像小了点儿,有时甚至摸不清楚了,有时又分明感觉到它的存在。而且很长时间以来左肩胛就痛,胸椎骨也丝丝拉拉地痛,颈下几节脊椎骨也不舒服。我用手揉,用木梳子背刮,用真空罐拔。刮出一道道紫红色的血痕,拔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泡。可是我从未把它们和乳房里的那个东西联系上。多年的文字工作让我误以为那只不过是知识分子的常见病,是颈椎病和肩周炎在捣鬼。
我得承认我是个胆怯而敏感的女人,左侧乳房里的小东西弄得我简直惶惶不安。按说应该马上去医院的,请医生检查一下,确确诊,可我就是迈不出这道门槛。来到人世五十七载了,坎坷和灾难已经够多。万一医生说我是癌症,怎么办?我还有勇气支撑下去吗?
我喜欢医学,虽然阴差阳错地学了文学,倒也积累了一些医学书籍,尤其是肿瘤方面的。因为,不幸得很,我的家族有肿瘤史。
这天中午,我从书橱里找出另一本早年出版的肿瘤方面的书,翻到有关章节,找到其中的“症状和体征”部分,一点儿一点儿地对照起来。窗帘已经拉好了,室内悄无声息,没了光线的空间忽然显得有些诡谲,有些神秘。
我解开上衣扣子,对着穿衣镜仔细打量着两个乳房。没有什么不对称的,两只乳房就像一个技术精湛的车工按照同一尺寸车出来的零件,大小、形状完全一致;皮肤也没有什么改变,没有书上说的“酒涡”、橘皮征等等;乳头也没有内缩、溢液或者湿疹。我伸手摸摸左侧腋窝,也没有发现肿大的淋巴结。一切仿佛都很正常,正常得像鸟在天上飞,鱼在水里游一样。只有那可恶的小瘤子,还顽皮地藏在那儿,弄着鬼脸,好像正悄悄地对我说:哼,害怕了吧?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想起几年前的一次妇科体检。不知为什么,这几年我们单位例行的体检中没有宫颈和乳腺。但是那一次有,那一次,是在一家区级医院。当女医生白胖的手伸向我左侧腋窝的时候,我忽然感觉有点儿痛。
我:“医生,请仔细看看左侧这边长没长什么东西?怎么老觉得胀乎乎的呢?好像还叽里格楞的,有时候有点儿疼,不像右侧这么舒坦。”
女医生的手指连抓了几下说:“没事儿,别疑神疑鬼的,就是普通的乳腺增生。”
我心里很高兴。
后来又去一家三甲医院查过两次,还是没有问题。女医生说得对,就是普通的乳腺增生,和肿瘤不搭界。
我仔细回忆着那几次检查和医生们说的话,心里略微有些妥帖了。可不是吗,兴许就是乳腺增生呢,女人患乳腺增生是最常见的。而且,有专家说了,乳腺增生是不会癌变的……可是为什么和以前不大一样呢?不是叽里格楞的一片了,是一个,圆乎乎活动动的,会不会是那些不良增生物凝结到一起了?
我慢慢穿好衣服,凝视着镜子里的我,心里忽然有些伤感。
我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话: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
是啊,若无此身,何有此患?
此患不除,身心皆无宁日。
我为我的胆怯和犹豫而羞愧,咬咬牙,决心马上就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