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萧红:人鸟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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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童年 我永远的呼兰河

这就是呼兰河……

荣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水。静静地,不分汊,不分支地向西流。水上,闪着波光。整个一条大河就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宽带子,没有边儿。

她刚一看见水就停下来,不敢往前走。

换季节的风,吹过了东北大平原。

鸡鸭鹅们在风里舒展着,乱着羽毛。麦田像最薄最绿的丝锦,嫩亮地抖着。房上的青瓦一片响动。烟囱里的炊烟贴着地皮儿弥漫。

农民在口袋里摸索出火石,从腰间掏出烟荷包。他们顺着嘴儿说:哎哟,夏天啦!

一年又一年,万人万物都在风里走着。人弯了,草黄了,自自然然。

在风里,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站着。

那个四五岁的孩子就是我。萧红是我后来的笔名。我的小名叫荣子。

我正站在我家前院那棵老榆树下面,用我的全部心瓣儿在想:这风是从哪儿来的呢?

风,被老榆树聚集在头顶,荣子用她的小手试着风。母亲说:风是老风婆子装在袋子里的宝物。

这么大的风,要有多么大的袋子!

风是不让人看的。太阳更不让人看。太阳烧烤着人。

她的小手心儿里,全是汗。朝着太阳看。手心儿里亮亮的,都是细碎的金子末儿。

“荣子——荣子,你死到哪疙瘩去了……”屋子里传出母亲的喊声。这喊声传到很远,传过老榆树,传向呼兰河。一辈辈的人,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干苦、恶毒地唤着他们的孩子。

天热了,她动手脱下了棉衣裳。她知道母亲一定要骂。

母亲肯定还围在棉被里,棉被鼓得像小柴火垛。坐月子,是那么怕风吗?

荣子把棉衣挂在老榆树枝上。她还想脱棉裤,可是没解开那两颗亮晶晶的大扣子。

风立刻鼓满了她的单衫。

她张开两只手跑。风在耳翅上呜呜地叫。脱了棉衣跑,比家雀还快,比蜻蜓还快,比一切飞虫都快,比风那没边儿的腿还快。风在手指尖上一下子就刮过去。她想,风是圆的,没有刺儿的,我碰着了风的手指头。我跑得这么快,我是一团小旋风儿。

最后,天旋地转。她“砰”地撞在门板上。

“荣子,叫你没听见!小死鬼儿,挨千刀的,疯什么?你屋来,把扫炕笤帚递给我!”母亲的脸正好朦胧在窗玻璃中间,头上包了一块头巾,一直包没了眉毛。

母亲骂人那时候可真丑。她想,母亲这回生了弟弟,捂在屋里不出门,让母亲骂吧,骂反正不疼。笤帚再长,也打不着。

“荣子,屋来!你扒了棉衣裳,耍单片儿吗?”

母亲生了个弟弟,不是虚得下不了炕吗,喊出来的声儿这么大?

弟弟开始哭了。母亲立刻从玻璃上没了。弟弟哭得像邻院的黑猫。那天,她对母亲就这么说了,挨了一巴掌。

母亲是什么?母亲是一根针。

虽然母亲会给她编麦穗一样的辫子。母亲的手里,有叮当响的铜钱。买得到糖人儿和麻花儿。母亲给她的棉裤兜上钉了两颗大红玻璃扣。母亲咳嗽,软白的手捏着笸箩里的烟叶儿。母亲一打人就要笤帚疙瘩,衣襟上闪闪地别着针。不听话,母亲就扎她的手指头。母亲的眼里只瞅着弟弟,抱着搂着,像个小枕头。有了弟弟,母亲更厉害了。

后园子的门响了一声。

谁也听不见那门声,但是,荣子永远听得见。她扔下手里的小木棍,趔趄着,跑起来。穿过厨房,跳过后门槛。她知道,祖父给祖母擦完了红躺柜的盖儿,就到后园子去了。

“爷爷!”没有目标,她向满眼睛的绿色喊。喊声还没来得及遍布后园子,荣子就定住了:她看见了漫天斑斓的晚霞。“火烧云!火烧云!”她现在已经忘了祖父,她在向着火烧云喊。

农民的眼珠,瞅着他们的青苗。铁匠的眼珠,望着他们的火钳。商人的眼珠,盯着他们的算盘。但是,这么大片壮观的红云演出在他们的头顶上,哪一个人不放下活儿,松弛了嘴巴,望着天。

祖父手里的瓢倾斜着。祖父和瓢,和瓢里面颠着的白菜籽,都一片火红。荣子仰着的眼睛不够用了。她惊得抻长了祖父的衣衫。

一老一小,满身满面都是辉煌。

“别看了,一会儿天黑啦,来和爷爷把这点白菜籽种完。爷爷点籽、培土,你踩格子。”

祖父的手,也发出一层紫红。

舍不得天上的火烧云,荣子跑来跑去,鞋里很快灌进了土。

“小死鬼儿!”这话,顺着嘴就出来了。从自己的嘴到自己的耳朵里。她好像突然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有点儿冷。她问祖父:“你说,骂人好不好?”

“不好。骂人嘴上生疔疮。”

“那我妈怎么骂我?”

“你妈骂你,是为你好。”

“那奶奶骂你,也是为你好?”

祖父不说话。他的手在瓢里空抓着。

这时候,荣子听见弟弟在母亲的房子里又像黑猫一样哭。

祖父说,一个家里有小孩子哭就好啊。

“有什么好?像个小喇叭子。”

“小喇叭好啊,一吹喇叭就娶媳妇啦。”祖父用手指节当当地磕着瓢,嘴里念着孩子们都会唱的儿歌:

呜哇镗,

呜哇镗,

娶个媳妇尿裤裆。

荣子的鼻子里灌满了夜来香的花味。她用力地闻着,想:这会儿连肚子里也香了。

“为啥说‘尿裤裆’?”

“小呗。团圆媳妇呗。”

“那她妈不打她?”

“哪有妈了。是婆婆。”

“婆婆比妈好吗?”

“婆婆怎么能有妈好。”

荣子的心里忽地一暗,暗得比天色快多了。

她说:“我要吃根黄瓜。”说着,她脚下故意踢绊着瓜的藤蔓,向园子的最深最黑处走。

祖父说:“凉了,蚊子来了。家去吧。”

荣子的心里像研了墨。她不想回家,继续走。

祖父说:“你要是不走,我就揪你的小辫啦。”

小手被祖父的手握出了汗。越往家走,弟弟的哭声越大。

祖父是什么?祖父是一张会笑的老树叶儿。

祖父的手又粗又麻。给荣子擦眼泪的时候,祖父不用手,而用他贴身的褂子边儿。祖父的褂子是下雨天的伞。祖父的草帽是带汗味儿的天。荣子想:一个小孩光有祖父就足够了,还要妈干啥。

满身上飘扬着苦药味儿,祖母从她的房里走出来。她说外面很风凉。祖母一坐到院子里,满院子里就都是苦味了。

几个老太婆围着祖母。老人的笑声哆哆嗦嗦,跟刚盛进蓝花盘子里的嫩豆腐一样。她们说张家添了个少爷,这回可心了。

张家就是荣子的家。

祖母喊:“荣子,拿火绳来。我要拢一把蒿草熏蚊子。”

荣子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刘海儿上挂着尘土。荣子想:祖母把药吃进嘴巴里,连她说话的声儿都苦,连她眼睛的光都苦。走近了,祖母才看见荣子,看见了她小肩膀上、小头顶上的大榆树钱儿。

“拍打拍打这些榆树钱子,抖落净了再进我的屋!”祖母对荣子用手比画着。

炕上有一只火盆,火盆上煮着一只沙泥的药壶。祖母的药吱吱地响着,炭火把棚顶照得红堂堂。现在,药味更加大了。

一推开门,荣子就把火绳的事忘了。荣子去看祖母墙上的挂钟。那挂钟上有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小人。钟响一声,小人的眼珠就转一下。她用手去摸那小人的眼珠,又去摸那小人的头发。祖父对她说过,那是一个外国“毛子人”。毛子人的眼珠不是水做的,头发不是毛的,那是一个小铁人。站在祖母的房子里,不是铁人,怎么受得了这么大的药味?

看得久了,小人跟活了一样。她想,哪天祖母再坐洋车上街去,她就用锯条把小人锯下来,揣在自己的口袋里,让他陪着自己玩儿。

看完了小人,她又去看胆瓶上插着的孔雀翎。光溜溜的,像猫的背。她是经常要来摸一摸的。

祖母的房子,除了药味,什么都好。炕上也有小人,在祖母的炕上,在躺箱上的一个个凸凹不平着。那些小人都有很好的表情。欢乐的,愁闷的,四处张望的,还有一个拱着长袖子作揖的人。作揖人脸上的表情,荣子想不清,好像是戏里的悲角。

“荣子!”

猛地这么一声,把在炕上看小人的荣子吓得跳起来。两只小手像是碰到了火苗,马上缩到了背后。

祖母出现在门口:“你那么埋汰的手,又上树又爬墙的。快下来,别摸我的躺箱。”荣子向后退着,想溜下地,慌张忙乱的手撞到了火盆。上面坐着的药壶噗的一声翻了。火盆闪着金花,泛出了白烟。

“小要账的!”祖母伸出两只苍老的手,在空中扫荡。不知道祖母是去抓药壶,还是要抓住荣子。荣子趁着乱,向外面跑。

这顿打并没有降临。满胸前抱着柴火的老厨子挡住了祖母,说:“小少爷病了,吃了火奶,闹肚子。”

祖母听了,就向着母亲的屋里小跑。

荣子跑到大榆树下,看见母亲的屋里亮起了高灯。祖母和母亲的影子都在窗前晃。他们是给弟弟在灌药吗?一团人都拉弓射箭般地说着叫着。

荣子想,那躺箱上的小人弓着手,可能是求大人不要打他吧。那些小人太可怜了。如果摆在月亮地里,还挺好看。祖母的屋里太暗太苦,跟着祖母不太好。

祖母是什么?祖母是一件黑斗篷。

每年有很多时候,祖母都对荣子说,去给我拿黑斗篷去。这时候,祖母就是要上街,要串门子,要走亲戚。荣子拖来了巨大的斗篷,祖母就披上它,去门口呼叫洋车。荣子在门的里边想,祖母多像天上飞的老鹰,老鹰专门抓小鸡。

弟弟病了,大人们就全围着弟弟。没有人骂她,也没有人管她了。那个晚上,她一直坐在柴火垛底下。她看见夜露水上了她的脚面。她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爬,踩得柴火垛边上的高粱秸嘎嘎地响。那些上好的高粱秸,都被她的小脚一根根地踩断了。她想等祖母屋里黑灯了,再跑回去。可房里的灯总是亮着。母亲想整夜都倚在墙角,腿上颠着弟弟吗?

土院墙上生长的茅草,像马脖子上的鬃毛。土院墙是一匹野马。那鬃毛从没人刷过,乱蓬蓬的,在风里摇晃。她怎么也等不到灯黑。

荣子想,她是不是应该大叫一声,让母亲听见,母亲就派人来叫她上炕去睡,她的头已经沉了。可是,没有人来叫她,她跟那些茅草没什么两样。

她想:我非要等着人来叫!等人抱我到炕上去!

就说刚才在祖母的炕上摔疼了,不能动了。荣子刚刚想完,小腿就开始麻疼。眼泪快流出来了。

这时候大门响了。门,打开又关上。有一个黑影,清了一下嗓音,走到月亮银白的院当心。

这就是父亲。

荣子眼睛里的水一下子干了,头也不累了。眼泪对祖父、祖母、母亲都有用,对父亲是没有用的。

父亲的影子走得很长,又缩到很短。他上台阶的时候,头部、两肩和上身都纹丝不动。

“锁大门吧。”父亲对着黑夜里的五间房子说。

荣子想,不管怎么热的天,只要父亲讲话,肯定汗能收回去。父亲就是雪,就是雹子。父亲走过的院子凄白冷清。所有的禽类都不再扑腾,所有的树叶都不再抖落。荣子开始害怕。

她快速跑过院子。在正房的门缝儿里,她看见桌前有那盏父亲专用的大号油灯。桌上的菜,腾着热气。父亲眼睛上戴了两片玻璃眼镜。他一边吃饭一边看一本书,书是卷着看的,一边看一边缠绕。为什么要有“父亲”这种东西呢?父亲好像后院那个满面尘土死沉死沉的磨盘。

荣子贴着墙钻进了屋,把衣服脱得飞快,蛇一样钻进被窝儿里去。

睡到蒙蒙亮,窗上像一片灰白的霜。她被弟弟哭醒了。她看见父亲站在屋子的正中间。灯芯儿扑地亮了。

灯,亮在炕沿上,正照着父亲两只又黄又干的手。他抱起弟弟,他高耸的鼻梁正贴着弟弟那憋得通红的哭脸。父亲好像从来没抱过荣子。

她把脸钻进被窝里去。

父亲是什么?我这一生也没想明白……

他不骂,不打,但是他是雪和雹子。荣子不需要父亲。

在棉被那不洁不畅的空气里,她不分头尾地睡去。

洋车拉着祖父,从大门外踢踢踏踏地跑进来。祖父手里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下了车。荣子从最亮的花丛中冲出来。

“是什么好吃的?是点心匣子吗?”

“就知道吃!是给弟弟开的药。”祖父哄着她,一步没停地向正房走。

“我闻闻有没有药味?我知道药是苦的。”她跳起来去闻,也没有闻到什么味,却给门槛绊倒了。

正房里和每天都不一样。一张方桌摆在中央。母亲下地了,头还是包裹着。荣子一直盯着祖父手里的那个黄纸包,它被打开了,里面还是纸。

“家里是有墨的。荣子爹写大字的墨呢?”母亲摇摇晃晃地向里屋走。

祖母对厨子说:“你去叫荣子爹了吗?”

老厨子频频地点着头:“叫了,叫了。”

祖母又说:“写好了,你就去贴。天一擦黑就去。哪个路口白天人多,就贴在哪个路口。”

吃过午饭,父亲笔挺着回来了,说不想写。他说这是迷信。但其余的人都坚持让他写。

祖母半骂着:“我就是不会写。不然,我早就写了。供你念书,都快供到京城了。白供了!”

父亲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叹得像母亲的长烟袋管那么长。父亲说,只写十张。城东城西几个大路口,贴一贴,小胡同子,贴了也没人念。

父亲就摆了架势,端坐在桌前。把那支笔在墨盒里蘸了又蘸。笔在父亲的手里一环一绕地转着,那动作跟母亲使唤锥子差不多。

“爷爷,爹写的是什么?”

祖父说:“小点声,看你爹写错了。写字给你弟弟治病。”

“什么字?能治病。”她还是想问。

母亲在一旁白了她一眼。可是祖父已经念出来了,声音很小,像是用嗓子眼儿念的:

天荒荒,

地荒荒,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噢,弟弟是个夜哭狼啊。”她小声尖叫了一下,用很重的鼻音,说那个“狼”字。

父亲突然转过头:“你,不会说话?!舌头短了一截吗?”

父亲转过来的脸完全是黑的,下午的太阳从他后面照过来,只有他后脑上一绺翘起来的头发亮着。父亲的形象可怕极了。黑的脸上好像有更黑的目光。

“去爷爷屋里玩吧。”祖父的手捂到她的脸上,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弟弟真是个狼吗?

她趴在祖父的凉炕上。大榆树使这个房子黑蒙蒙的。荣子没有盖被子,眼皮不停地上下打着架。

西面的房里,父亲精心地洗完了他的手和笔。荣子听见父亲走出门向院子里泼水的声音,听见母亲哄着号哭的弟弟,听见祖父让老厨子去哪条路口贴,听见祖母出门倒壶里的药渣儿……

荣子在凉炕上睡着了。

这就是我的一家人。爹正在教书。妈刚生了弟弟。爷爷和奶奶,一个是笑,一个是骂。

自古以来,人就是这样活着。从唐到宋,从明到清……

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世纪,我怎么闭眼,也想象不出他们的全貌。事情走得太远了。

“去,荣子!去把斗篷给我拿来。”

祖母要上街了。她不断地自言自语,说要到“李永春”去,要买点朱砂定定神。

“奶奶,我要一个皮球!”荣子望着祖母的额头。那宽幅的额头上,有给小火罐儿拔过的三个暗红的圆圈儿。

祖母用手掌扳着荣子的头,催她快点去取斗篷。荣子不动,仍旧想着皮球,突然张开手,像鹰。她几乎把双臂扬到了背后:“我要这么大的皮球!”

祖母笑了,站在门口看天色的祖父也笑了。

“快去拿斗篷吧,给你买个那么大的皮球。”祖父的手也在空中画一个巨大的圈儿。

荣子把两扇门板用力地推开。它们像木头鸟的两只大翅,吱吱嘎嘎地自己扇着、响着。荣子爬到祖母的炕上去,拉下那件黑大的斗篷。抱着斗篷,连鼻子都给蒙住了。只能看见上面的天。天,是一条细长的翠蓝瓦片儿。

祖母抱过了斗篷。

祖母是去“李永春”抓朱砂。朱砂是什么?荣子不知道。她只知道“杀猪”。

祖母要的马车挂着铃铛,停在药铺门口。在一条暗灰的小枕头上,祖母放上了她那枯瘦的手。药铺的李掌柜半眯着眼,号祖母孱弱的脉。他望着天说:要下雪了。

李掌柜回过身,拉开许多古铜色的小匣子,去抓药。不止抓了朱砂,乱腾腾地抓了三大包。

下雪的天,庄稼的气脉就断了。

而人的气脉如果断掉,是绝不能在下一个春天再接续上的。庄稼可以再绿,人却不能。

荣子知道,祖母不可能带着大皮球回来,马车怎么能装得了那么大的皮球。她坐在门口的一只木板凳上发呆。荣子疯的时候能疯翻了天,像这么安详的时候极少。她端着小肩膀坐着,等待着第一片雪飘下来。她想用手接住一个雪片,看它怎么在手心里化成水珠。

祖父一大早就说,要飘清雪了,等不了一个时辰。

荣子已经坐了大半个时辰。

雪飘飘摇摇,像一群轻巧扭捏的小姐,弯着,转着,落下地来。开始是小清雪,后来,天越来越阴沉,碎雪花很快变成了大雪片。现在小姐们都成了强悍的武艺人。

母亲在屋里面说:荣子哪儿去啦?刚学说话的小弟弟也跟着喊:荣子,荣子!像一只鸭子叫。

整个院子都雪白了,白得已经不再是荣子家那个灰暗的院子。这是神仙的家。

荣子不想进屋里去。她把冰凉的手揣到棉衣里面去,贴着暖肚子。她一直看着雪。雪不断地从天上落下来,沿着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路径。云彩上装着的,都是一马车一马车的雪吗?

大门开了。马的嘴里吐着热气。祖母的黑斗篷出现在一片雪白里。祖母的脚要破坏这满院子的白了。

“奶奶,你别过来,别踩这些雪!你飞过来吧。”

祖母根本没听她的,用斗篷蒙了花白的头,一直走进门。神仙的家里,全是祖母的脚印。祖母根本没看见屋檐下的荣子。

这以后,就是大雪封了门的日子。

雪挡不住大人们。母亲等弟弟睡了,就到前街串门子去。荣子一直等到门上的大门环不再摇晃,就钻进了厨房后面的一扇小门。

眼睛进了这个门儿,就不是眼睛了。

那里面出奇地黑。在黑里,不出声地坐一会儿,终于可以看见大概的轮廓。看见了早已经给荣子掏空的抽屉和一只柳条筐、一只红箱子。那箱子里的丝线们,都趁着母亲找东西的时候看过了,早就不新鲜。荣子向深处走,脚下碰到什么清脆的东西。

把那东西拿到门口去看。那东西方方正正,还有一个长把儿。用手擦了擦灰尘,露出了漂亮的红玻璃。荣子连小门都忘了关,跑着去喊祖父。祖父正拿着火剪子拨火盆里的炭。

“连这个都不认识,这不是灯笼吗?”祖父脸上被火映得红红的。

“灯笼是什么?”

“人儿小,真是不记事儿。”祖父说着,把红玻璃上的灰擦了,又点上了洋蜡烛,插到灯笼心儿里面。

荣子提了灯笼满屋里跑。东屋西屋都打开了门,五间房放直了跑。

祖母躺在炕上说:“荣子!你闹腾什么?到你妈屋里去吧。”

荣子把灯笼给祖母看。

祖母说:“你过来,这不是你二姑给你买的吗?从哪儿翻出来的?你二姑有几年没回家了。”

祖母的手摩挲着红玻璃,干眼睛里有了泪水。

荣子不知道祖母为什么会这样。她想提着灯笼走。可是祖母的手还在摸着红灯笼:“那个红箱子里还有一包洋蜡。让你爷爷给你找出来。”

祖母躺在炕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她喊荣子过去问,你的小灯笼呢?荣子就把灯笼拎过来。炕沿上就有了一小团红亮的光。

红灯笼把整个冷白的冬天跑得全热乎了。可是还没等到春天,玻璃就撞到了水缸上,破成了无数的红碎片。

五月初五,是驱鬼赶邪的日子。

端午,那些原始的意思,在荒凉寒冷的北方,很少有人知道。北方人只是想把鬼拒绝在大门之外。

早上,呼兰县小城的街上,很多女人走。香气一阵阵过了东边的桥。桥外就是荒甸子。甸子上有成片的蒿草,绿茸茸的,铺满了高坡低岗。

虽然起个大早,女人们的头发却都油亮的,一丝不乱。有钱的人抹了香喷喷的头油。没钱的,也用木梳沾了清水梳过了头。

荣子母亲拿了一只篮子,急急地采了几把艾蒿,转了头回城里。在城东的桥上,有人问:“荣子奶奶呢,没出来溜达?”

“唉,下不了炕啦。”荣子母亲说。

“这么快,前几天还硬实,一开春,还在集上看见她了呢。”

“是快,说着话,就一天不如一天。”

“唉,人哪。”

两个女人一个桥东一个桥西地分开走。桥底下看不见水,只看见雾。

荣子半醒了。她感觉有人抓她的手腕,要拉她到树根里面去。她用力挣也挣不脱。她知道是梦,用小手打开眼皮。她看见母亲站在炕沿边儿。母亲的袖子是湿的。荣子闻到了一阵青蒿子的香味。

把手伸出被子,她一眼就看见两只手腕上都拴了一圈五彩线搓成的彩绳。转着细小的腕子,那些彩绳越转越好看。

“哪儿来的?”她问母亲。

母亲走开了,去抱弟弟:“荣子,快起来,洗洗脸,今儿是五月节。你去你奶奶屋里,问她要不要艾蒿,挂不挂小荷包。”

荣子听得乱七八糟的。但是,这突然降临的彩色线绳让她的小心里缤纷着。她还是想,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昨晚睡觉时还没有呢。

房子里弥漫着蒿子味。荣子想起了西瓜和香瓜。夏天,沾在瓜上面的草,就是这个味儿。

“我要吃瓜。”借着心里的快活,荣子大声喊。

“我看你像个瓜!”母亲打击了荣子。母亲怎么能知道孩子的心思,它早已经飞到了夏天的瓜车上。

“荣子,来!”祖父在外屋叫她了。

祖父的衣襟里兜着什么,他让荣子猜。荣子摸了摸,是热的。

“是小狗。”

“什么小狗,小狗能这么热,再摸!”

再一摸,荣子就没有了兴趣,是几个煮鸡蛋。

祖父说:“去把它们拿到炕上滚一滚。”

“不滚,现在我就吃一个。”

“你今天过生日,滚一滚运气。”

“什么是运气?”

“运气就是好。”祖父不耐烦了。

荣子进了祖母的门。她说:“奶奶,我妈问你戴不戴什么小荷包?”说完了,她就想跑出去。突然,她看见祖母的眼睛迷迷蒙蒙的,是一双失了神的眼睛,是疾病很重的眼睛。

荣子长这么大第一次想到了死。

她对自己说:祖母是一定要死了。这么一想,把荣子吓了一跳。她把五个蛋全放在祖母的炕上。五个蛋向着五个方向滚出去。荣子扭头出了祖母的门,一直向后园子跑。

祖父不在后园子。

祖母爱吃韭菜馅儿饺子。种下的一畦韭菜都老了、黄了,四仰八叉地倒伏在地上。

死,是睡着了吗?可能不是,睡着了是不疼的。看祖母的眼睛,肯定死非常疼。

这时候,老厨子进了后园子,掐了几根葱叶儿。

荣子说:“你掐我的绿葱叶儿干什么?”

“肉都割了,包饺子啊,你不想吃肉?你早上起来没听见前街的猪在叫唤?”

“那猪现在死了吗?”

“死了。一刀下去就死。这阵儿,早就煺了毛,卸成了几大块。”

过生日的这一长天,荣子虽然戴了五彩线绳,可是玩得也不乐,喊得也不亮。荣子的心里蒙上了一片苦菜叶儿。她到前院去找祖父。

祖父拿着一根筷子,在望那棵老榆树。荣子想:他拿着一根筷子,偷吃什么呢?祖父的脚下有吱吱响的药壶。荣子不说话了,也学着祖父去看老榆树。她心里的苦菜叶儿,拉出越来越扁长的影子来。

家里忽然热闹起来。

许多荣子过去不认识的人,川流不息地到家里来。他们都去祖母的屋里。荣子记不住大姑、二姑、三姑,都是差不多的脸。每个人都擦着眼泪,盘着腿,坐在祖母的炕里,动也不动地小着声说话。

早上,荣子睁开眼睛,听见“刺啦刺啦”那么豁亮的响声。

她跳下地,蹚过厨房的碎柴火。把头伸到祖母的外屋,她看见两个人,大力地撕着崭新的白布。非常响,非常果断!

布,被撕成一条条。有人坐在炕里,紧摇着针,缝那些布。针,在顶针上发出脆的响动。缝布的人好像很急,嫌针不够尖不够快。缝了几下,就在头发里顺那根针,好像给针加了油。

扯布的,缝布的,都不抬头地忙,给人追得不行了似的。

荣子还想看下去,但是后园子的门响了。

她拨着藤蔓、瓜秧和老韭菜。她跑遍了没有人影儿的后园子,也没看见祖父。回过身她才看见,后园子的门后,架起了火,有人流着油汗,在烙着面饼。

“这是什么?”荣子问。

那人说:“这是打狗饽饽。”

“饽饽不是人吃的吗?”

“阴间有十八关,到了狗那一关,狗就上来咬人。拿这些饽饽打狗,狗光顾了吃饽饽,就把人放过了。”

“谁要到阴间去?”

那人把脸低下来,小声说:“你奶奶呀。”

阴间,这两个字,发生声音来,低哑冰冷。荣子不想看这些饽饽了,她有些害怕。可是,又没有地方去玩。

大人们全都围着祖母。荣子又回到前院去,两只手叩那两只大门环。炸饽饽人说的话,像乱头发绕住了她。阴天就是打雷下雨。那阴间是什么呢?祖母真要死了吗?死是一架板儿车,一直要把祖母送到阴间里去吗?

雨点掉得飞快。荣子刚摘了四朵倭瓜花,往扣眼儿里插。五个扣眼儿还没有插全,雨就来了。荣子向屋子跑,跑到酱缸边儿。看见酱缸戴的帽子够大的,足够遮雨。荣子家的酱缸是放在后园子的。

荣子费了一些力气才把酱缸帽子翻下来。没想到那帽子那么沉,跟大石头差不多。帽子坐在地上,跟荣子一般高。她抬起酱缸帽子的一个角儿,好不容易才钻进去。噗的一声,帽子扣住她了,里面天昏地暗。荣子坐下来,坐在一间小顶大底的“房子”里,雨声风声都隔绝了。荣子摸了摸地上,是瘫软的细叶子,不用说是那片老韭菜。

荣子想,她要连人带房子走过去,送给祖父看看,祖父肯定笑得淌眼泪。母亲肯定笑得露出白齐的牙。祖母更会笑,笑成摇摇晃晃的一棵老核桃树。荣子站起来,帽子的四周刚刚露出一条小缝儿。她顶着酱缸帽子,向前走,听见头顶上的雨点稀少了。

摸索到了后门口,费了千辛万苦,仿佛走了千里万里。荣子顶着“房子”回家了。

后门的门槛太高。她的小手摸到了门槛,却迈不过去。小“房子”里头太窄,她没办法抬起腿来。又费了好大的劲,酱缸帽子终于和荣子一起,落在屋里的青砖地上。

“爷爷,爷爷!”她兴奋地大喊。两手两腿顶得酱缸帽子四处都响。

轰的一声,天和地翻滚了!

荣子连着她的“房子”一起倒了。酱缸帽子滚到了柴火垛里。荣子跌到燎着火的灶坑口。

最先看到的是父亲又踢过来的脚。

不知道是谁把她抱起来,她的腿很疼。那超大的脚,又朝她来了。

荣子身上一阵疼。

她本来是预备大哭的,但是看见满屋子的人都穿了白衣裳,白衣人都围着祖母。那些白衣裳吓住了哭。

祖母躺在一条长木板上。

祖母已经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还不知道怕。死,多好,多热闹。

呜呜咽咽的哭声,从每个人的嘴里传出来。时断时续,时高时低。

喇叭吹着悲曲。院子里搭了灵棚。灵棚下,站着哭成垂柳的姑姑们。灵棚里还坐了黑帽黑袍的道士,打着响器,念诵着经文,送着灵魂。

家里住下了一些人,有四五个是孩子。

荣子因为这些孩子又高兴了。他们四处串着,不仅走出了自家的小院,而且走出了胡同,走到大街上,走出了呼兰河这小城。

“我们去南河沿儿吧。”表哥说。

荣子有点儿怕。

这几天荣子自由了。她虽然已经偷偷看过了井,看过了后碾坊,看过了街上的车马行人。可是,去看一条河,却不太敢。那不是要走很远!

这就是呼兰河……

荣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水。静静地,不分汊,不分支地向西流。水上,闪着波光。整个一条大河就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宽带子,没有边儿。

她刚一看见水就停下来,不敢往前走。

“荣子!走哇!你怕了?我还敢下河洗脚呢。”表哥说着,脱了鞋向着光闪闪的大河跑。

荣子也把小鞋脱了,提在手上。走近了,她抓起一把沙子,扔给了河。河照样流,理都没理她。河上行着船,河对岸是柳树丛,一撮一撮的,望不到边。那柳树丛背后还有什么呢?天下还有这么了不起的大河!走上了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了河,再走上一天,后面又是什么呢?

呼兰河,松花江的分支,在二十几年后,它和它身边的农人,被萧红描画到了书上。就是这条呼兰河。

荣子一个人是不敢出大门的。她坐在后园子里,后院子的土墙已经给孩子们爬出了口子。从口子看见的是一只高大的黄泥烟囱。

傍晚的时候,孩子们、大人们一起回来了。表哥说他们如何如何到庙上去。

表弟说:“我们看见一个小死孩,就在土坡底下。还露着一只小手呢,小手像新掏出来的灰,不是人色儿。”

孩子们争着形容着一个死掉的弃婴。有一个孩子还躺在黄瓜架下面示范着死婴的姿势。

“人老了才能死,那么小的小孩能死吗?”荣子不信。

“我妈说饿上三天,什么人也得死。”表哥这么说。

奶奶死的那一年,我六岁。

爷爷变得又高又瘦。爹的脸色黑得吓人。死,空空荡荡的。死是个坏事儿。

太阳又哑又蔫地照着空旷的院子。祖母的死带来的热闹、带来的怕,都走了。祖父又抓着荣子的手到后园子去。他把那畦老韭菜铲了。

祖父说:“种点儿花吧。”

“我想吃樱桃。”

祖父说:“哎,吃樱桃要等好几年呢。”

再大了一点,我看见了人生。

人生就是罪。

我爷爷说过,眼下的人,都坏呀,都是饿死鬼托生的。

荣子坐在树杈上。母亲向着满院子的蒿草稞里在叫她。

她不应声。

母亲叫她去买年糕,还说要多撒点白糖的。荣子真想吃年糕,但是,她在心里与母亲她们生着气。听着母亲的声音,反而把荡来荡去的两只脚收到树杈的上面去。

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

“有这样的孩子吗?一大天就没见着影儿。跑哪儿去了!”

母亲把上身从窗口探出来。荣子像老树叶上刚生的一片嫩树叶,一动也不动。

母亲抱着弟弟,一拧一拧地自己买年糕去了。

当妈的心,分了无数根枝。荣子只是细短偏远的一枝儿。还没有母亲拿黑色绒布卷出来的云子卷和纽襻儿们,离着她的心近。

从树上跳下来,荣子想,这会儿,给她切一块滚热的年糕,她也不乐呵。

早上,荣子钻进厨房后面的小黑屋。这回,她又翻出了一盒白粉。在手心上抹一下,雪白雪白的。又翻出了一盒金粉,闪闪发亮。她捏了一些白粉,扑在脸上。又捏了一些金粉,点在嘴唇上。她美着,推开母亲的房门找镜子。她想,涂了这些粉肯定很漂亮,像个小媳妇儿。

这白粉轻易扑不得,不香,又四处飞扬。荣子的眼睫毛像挂了霜,眨一下眼,白霜就落在鼻尖儿上。

不看见镜子还好,一拿起镜子,里面出现一个白脸绿嘴的小鬼儿。那金粉是能变绿的!

荣子刚放下镜子,母亲就进了门。母亲愣了一下,震天动地地大笑,笑得腰腿都软了。不只是笑,还叫着祖父:“爹,你快来看,你看荣子像唱野台子戏的!”

两只袖子都使用上,荣子又擦又抹。祖父和住在下屋的远亲有二伯都来了。绿和白混淆着,涂满了脸。祖父和有二伯笑得失了声,前仰后歪的。笑够了,祖父说:“快洗脸去吧,没见一个姑娘家淘成这样的。”

一整天,他们的笑,都像针尖扎着荣子。值得那么笑吗?那么笑不好听也不好看,比白脸绿嘴还要丑。祖父也不该笑,被全家人都看不上的有二伯更不该笑。

天在傍晚的时候,长出了鱼鳞。西边天的鳞片金红,到了头顶上就变灰白了。天是一条变色的鱼肚子。

母亲领着弟弟,用葵花叶包了两条油炸麻花进了门。母亲的紫缎子夹袍上闪着一层红蒙蒙的晚光。麻花再酥,再脆,再冒油珠儿,荣子也不想吃。她要对抗母亲的笑。

荣子向屋里走,故意不看母亲的手。这时候大门开了。

父亲穿长衫的一只脚踏进门里。门外面,擂鼓敲梆子一样的,全是响声。

一挂两匹马拉着的大车,轰轰隆隆地晃着进了门。父亲吆喝着马,拍打马的背,马车上带着车厢板,是住在前院厢房那家赶车人的马车。

马车还在向院子里走。人的哭喊声也紧随着进了门。十来个人,哭声不齐。是那家赶车的人!有嗓音呜呜的白头发老人,也有护在怀里被惊吓的孩子。父亲一出声,哭声就低下去,半听着。

父亲说:“房租欠了两个月了。再欠,情理不容……”父亲加大了声音,“契书上是怎么写的!”

话音一停,哭声就一下子张开了。悲苦得不用细听他们说的什么,就肯定要掉眼泪。

这种哭声是用刀尖儿绞人的心。荣子睁大了眼睛,她看见母亲躲回了屋,有二伯吓得快站进了土墙根里。

这时候,祖父拿着手杖从房里出来。

“老太爷!老太爷!”

全部老小的手,都搭在那可怜的马车上。哭喊声断绝了,人群转向祖父。扑通一声都跪在地上:“老太爷!”只有哀叫。哀叫以下,就光秃着,一句话也没有。

院子里平时荒凉着,自发地生出了许多蒿草。白天晚上只有虫子在蒿草里闹。现在,草给这些弯曲的膝头和哭喊弄得倒伏着,抖动着。灰土从上面腾起来,天色暗黄。

祖父走近马车,叫着:“有二!先卸马。”

听了声音,有二伯才凑近来。把两匹马卸下了套,把马缰绳递给那跪在青蒿子上的人。

祖父对着那些跪着的人大声说:“行了,先把马牵回去,交了房租来领车!”

男人抓住绳头的手,又扑倒了地下的草。他们给祖父磕着响头,两匹马都闪着哀愁的大眼睛。

住在前院的那一大家子人牵了马,四散了。只有那架空车,斜楞着,带着啰啰唆唆的绳套、马鞍支在院子里。

荣子大了。她看见,那些平时老老实实的房客匍匐在草稞里,躬身屈膝,头捣着土,嘴呛着灰尘,像演一出苦戏一样惊人。

人,是能忍受着屈辱的。

我从小就不想受屈。可是我这一生……总在别人的屋檐下。

祖父外屋的灯一直拨得白亮。这个夜里,父亲向祖父大吵。父亲的声音尖利,祖父的声音低沉。

天再亮的时候,荣子在后园子看见祖父和有二伯向筐头里摘辣椒。祖父说:“穷人,两匹马是命根子啊。不能扣了车还牵马。”

有二伯不说话。自个儿唱“唱儿”。

白天,有二伯一个人在大门口走,绊到一块砖头。他脱了鞋,揉着脚指头。回头看那块砖头长得什么形,是胖子还是瘦子。看过了就说:“你小子,我看你也是没眼睛,和我一样,瞎猫虎眼的。你要有能耐,就绊那耀武扬威的,穿鞋穿袜子的,绊我还不是白绊,绊不出个一大二小来。”

荣子在大门缝里看着他乐。

有二伯走了,那被扣押了马车的人家,关着门扇,静静的,没有声儿。烟囱里照样有烟,烟照样缠绵着。卖豆腐的在前院叫,那家的孩子,照样围着豆腐挑子看。孩子和弟弟差不多,刚刚摇摆着学走路。

荣子经过前院,到街上玩儿,脚步突然滞下来。想到父亲的凶,她还是怕。前院的厢房里,另外住着两户人家,也是要向父亲交房租的。

蹲在西面粉房门口的孩子,叫铁子。哑巴一样,从来不说话。他整天往一条长木槽子里切土豆。前院里,搭满了木头架,光着膀子的粉匠们挑着湿淋淋的粉条,往架上晾。粉匠们住的房子,连毛毛雨也挡不住。

有一回,一个上房顶采蘑菇的人,竟然把一只沾满了黄泥的鞋,漏进了粉锅里。那一锅粉,立刻就黄黄的。

粉匠们怕打雷,怕下雨,怕荣子父亲,但是最怕荣子的祖父。因为祖父要拆了那几间似乎马上就要坍塌的草房。粉匠们集体央求祖父。留下这草房。

他们想租的,就是这要倒的房子。风雨不透的好房子,他们租不起。

漏粉的过程是神奇的。

荣子很喜欢这几个会漏粉的人。她不想看见那一个晚上,他们齐齐地跪在父亲面前。他们要是交不起房租,走了,这院子里该多冷清,再不热闹。

“有二伯,爹能撵走漏粉的吗?”荣子问。

“人心隔肚皮。”有二伯说话真是古怪。他的鞋已经没了后跟,只能装住他的脚指头和脚掌,他的脚后跟一直接触着土地。

“这个物不是物。”过了半天,有二伯又冒出了这么一句。

斜楞在院子里的车,有一天没了。

母亲说,那一家人家,退了房子回乡下老屯去了。从此家里一点故事也没有。蒿草们重新茂盛。

老榆树是个糊涂东西。

一年前,荣子拿了小锯条,刻出来的那道缝儿,被老榆树给长歪、长裂了。荣子这一年到底长了多少,量不出个准数。老榆树的伤口,现在齐着荣子的眉毛了。

“高了一个脑瓜盖儿。”荣子对祖父说。

“快点长吧,长大就好了。”

长大好什么呢?冬天也能吃瓜吗?雪会更甜吗?祖父不答,只是不停地说长大了好。

院子里铲了蒿草,泥水四流地盖起了三间厢房。有二伯这个游神,把绱着死棉花片的行李,扔到厢房的火炕上。

老厨子风凉地说:“有二爷,家来了?”

有二伯嘴里哼哼着,发出轻蔑的风。

他一睡醒起来,就用麻绳把行李捆成一束,像一块豆面卷子。好像他时刻准备着流浪。

荣子拿了两穗苞米,想撩着有二伯讲跑毛子的事儿。有二伯嫌苞米嫩,又嫌不多掰两穗来,拖了很久才讲到老毛子的事。

“老毛子的车在街上跑,那大马蹄子跑得呱呱山响。”

“你怕吗?”荣子问他。

“怕什么!”有二伯很神气。

“那老毛子兵进来拿刀杀你呀。”

“杀又怎么样,不就是一条命吗。”

烤苞米的香味出来了。有二伯的手伸进火里去,脸上很快有了几抹炭灰。

吃了苞米,有二伯就变了:“人是肉长的呀!这苞米香,苞米也是一条命啊。不怕?怎么能不怕,也是吓得人乱颤呀。眼看着大马刀下来,一条命就完了。”

“你不是说,你不怕吗?”

有二伯带着满嘴的苞米颗粒,翻了脸:“远点儿去吧,全是没心肝的。谁要是说不怕,就把冰凉的刀架到他的后脖子上!”

葵花子熟了,葵花的脖子再也支持不了它的大脸盘。祖父剪下了葵花头。荣子抱着去给母亲看。

母亲不说葵花子的事,却向着怀里咳嗽,又向院心说:“你爹早想收拾他了,贱骨头!骄毛越长越长。你的后半辈子吃谁的了,睡不着觉寻思寻思。”母亲自己也说乱了。

荣子知道她是在骂有二伯。有二伯把家里的洗澡盆偷了出去。

当年的谷子下来了,没地方“炕”。母亲说:“就送到有二那个炕上去吧!”

新谷子,在有二伯半温的炕上散发着潮气。

半夜里,荣子醒了。

在特静的夜里,屋外里有人在扑腾:

“王八蛋,黑了心!”

“他妈的,都是闲人。享着清福,吃得溜溜胖溜溜肥。”

“狼心狗肺!这年头,人都狼心狗肺。吃香的喝辣的,没安好心,好人在这年头也成了王八蛋!”

荣子看见自己是睡在祖父的炕上。祖父还没躺下,旱烟袋的火头还在窗前闪。祖父在听着外面的话。

话是从厢房里传出来的。

荣子向着祖父那一闪一闪的火头问:“有二伯骂谁呢?”

她坐起来,想掀开窗帘向外面望。祖父说睡吧,明天早点起来,烧苞米吃去。

有二伯把狗惊醒了,四野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父亲打了有二伯。

那是天空自然而然地由黑转白,太阳照在院当心的时候。父亲的鼻子上,还架着眼镜,身上哆嗦着白绸的衣衫。

窗户和帘子,隔开了那些最可怕的声响。荣子走到屋门口,以为院子里有人拿大棒槌捣衣裳。她出了门儿,看见有二伯像得了绞肠子病的瘦毛驴,滚缩在院心儿里。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他。

父亲叉开着腿,威严高耸地站着。

荣子听到自己的心接连地跳出了一个个大窟窿。她害怕,但是她还想再看。现在,母亲站在台阶上,一声也不咳嗽。老厨子站在台阶下,拄着大扫帚,不说话。墙头上有邻人看热闹的一串脑袋。

有二伯挣扎着,想爬起来。

人们的眼睛都转过去看父亲。父亲的白绸衫一抡,有二伯又倒在地上,抽搐着干细的腿。

荣子更加害怕。她想看又想躲。

那天夜里,扣马车的那个凶狠的父亲又出现了:“有二,你一天到晚骂什么?有吃有喝,你还挣的什么命?”

有二伯还想站起来。

并没看见父亲挥臂抬腿,有二伯又倒下去了。

荣子的心里忽地起了火苗儿!

她想人们会一拥而上,来拉开父亲。但是人们的神经似乎都松弛着,似听非听,似见非见。似乎父亲打了有二伯,又似乎没打。好像有二伯是自己摔倒的。

这时候,荣子看见黏稠暗红的血,漫出在有二伯的头下。

人们都散了。

两只鸭子,一只花脖子,一只绿脑瓜。它们用扁长的嘴在有二伯的血里出溜着。

荣子想,这比老毛子来了还可怕。

听说,有二伯后来到底被我们家撵走了,卷着他的行李卷儿。

荣子九岁的那年,是个恶年。

这年,天蓝得像青颜料。雪狂到没了窗台。风在老榆树的尖儿上冒着白烟儿。

就在这一年,恶鬼降临。住在后院磨坊的冯歪嘴子,死了媳妇王大姑娘。西院赶车的胡家,死了团圆媳妇。荣子家死了她的母亲。

天一黑,城边东大桥上就很少再有行马行人。都说河下面无数的屈死鬼夜夜折腾,哭声不绝。死的气息,像一场三百天不融的雪,覆盖了呼兰河北岸上的呼兰县城。

这一年的荣子,吓掉了魂儿。

祖父把白窗帘放下来,密密地盖住了黑夜。荣子把枕头抱在怀里,叹了一口气。

祖父说:“小孩子家家叹的什么气?”

“没啥玩的。”

“我们念诗吧。”祖父拿出了那本《千家诗》。

冬天,呼兰河的黑夜,可以长到八个时辰。这么长冷的晚上,只有念古人的诗。

荣子的声音,还是跟一串脆枣似的。她念“少小离家老大回”。祖父说念得好,就是声儿大太了。又念“春眠不觉晓”,还是那么大的声儿。

念过了,荣子又要祖父讲诗。祖父讲“两个黄鹂”,荣子就要吃梨。讲“人面桃花”,她又要吃桃儿。再讲到“鬓毛衰”,荣子睡着了。

小孩子还是不拿事儿。如果是个小圆镜子,挂了灰还能擦亮,打破了也能对上缝儿,再用红头绳扎起来,一样照脸儿。

荣子是最脆的孩子,一丝也不能破坏的。

这一年的春天,恶相并没露出来。看相的,算命的,都没有预见。

麦子下了种,没几天就出了芽。用泥坯子封了一冬天的后院子门又打开了。风,来来回回地窜。荣子好像从来没去过后院子,见到一根小草儿芽也新鲜。

再凶恶的年景,孩子也不知道深浅,到处找着新鲜。

老厨子叫吃饭的时候,荣子从后院拔回一把小葱叶儿。祖父能用葱叶编出好看的小粽子。进了门她就喊:“爷爷,做小粽子!”

祖父很奇怪地看她:“你在后院子?你没去看团圆媳妇?”荣子听说了团圆媳妇,就把葱叶儿扔满了小炕桌:“团圆媳妇在哪儿?我现在就去看!”

“吃饭。吃完了饭,爷爷领你去。”

是稀饭,喝得微微出汗。喝了几口,荣子就跳下地,仿佛那团圆媳妇是个糖块儿,不快去看,就化在别人的眼睛里。

看团圆媳妇要到西院。

祖父走的是门,荣子跳的是墙。

西院老胡家的两个儿子都是赶大车的,屋里炕上都有牲口马料味儿。要是有团圆媳妇看,什么味儿都能忍受。大人们里外三层装满了一屋子。荣子四下看,并没有看到哪一个新鲜好看,谁也不像个新媳妇人儿。

有人指给她。荣子才发现,炕沿边儿站着一个比她高一头的小姑娘。

“不是一个小孩儿吗?这有什么好看的。爷爷,我们回家吧。”

“哪能刚进门就走。”祖父不仅这么说,还被让着,上了炕。

这么多人挤着抢着来看的,还以为是天仙美貌。荣子溜出了门儿,翻过墙,又回到她的后园子。

天擦黑了,她把祖父的草帽上插满了紫红的刺梅花,喷香的。她戴着草帽进了屋,去问炕上的母亲:“我像不像个新媳妇儿?”

母亲的脸,少见地不受看,没理她。

团圆媳妇并不天仙美貌,荣子有点不高兴。但是第二天又想去,叫她来玩,让她看看自己家的后院子。

井沿儿上,辘轳把像个滑车儿,吱吱扭扭地。荣子看见团圆媳妇在饮马。个子比她高,手却细小。一条黑粗的大辫子,过腰,过大腿,快到膝盖了。脸儿黑乎乎的,向荣子笑。

“饮完马,跟我玩儿去。”

团圆媳妇笑出了一粒粒小牙:“不玩了,人家不让。”

“我听老厨子他们说,说你不像团圆媳妇,太大方了。我看你也不像。你想家吗?”

团圆媳妇的眼睛眨着,不很悲伤:“想。”

“你家在哪儿?”

“辽阳。可远了,坐火车才来到。”

“你几岁了?”

“十二,他们让我说十四。”

荣子的小手,情不自禁地伸过去摸了摸团圆媳妇的大辫子,油亮油亮的,编得真好:“你自己梳头吗?”

团圆媳妇不用嗓子,只用眼睛答。

“你妈不帮你梳?”

“我妈死了。”

老胡家的红公鸡飞到墙头上,大声大气地叫。可是荣子总也看不见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

夜里,学会的诗都念过了。荣子还不睡:“爷爷你听,是不是小团圆媳妇哭呢?”

“不是,是院外谁家。”

“院外也没有小孩呀。是小团圆媳妇哭。半夜哭啥?”

“睡吧。要不,再念诗。”

“我想找小团圆媳妇玩儿。”

“那可不中。老胡家娶了媳妇,是让她干活的。听她婆婆说,她得了邪病,一宿一宿地折腾。”

隔着一个土墙,却不能玩儿。又说什么邪病!荣子生着气睡了。

干点什么好玩儿的事儿呢?后园子已经腻了。听街上有吆喝卖年糕的。荣子想起冯歪嘴子做年糕还挺好看。一层黄面,一层红豆的,撒得好。就去后院磨坊去看。

冯歪嘴子没在磨坊里。他的媳妇王大姑娘,正顶了一只泥大盆洗衣裳。两只瘦手,好像很久没有通过血,白得青蓝。

磨坊的梁上,挂了一个小筐,在风里一晃一晃。荣子问:“筐里放的啥?”

王大姑娘一笑,鼻子更加尖突:“是鸡子儿。”

荣子看见王大姑娘的肚子很鼓胀。荣子想,她要生小孩了吧?一想生小孩儿,她就怕了。王大姑娘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叫得跟杀猪似的。

锅里只是浊水泡着木头蒸帘,再没什么可看。她用脚尖儿踢着土,回了家。

夏天晕晕乎乎地过去了。团圆媳妇家跳了几次神。冯歪嘴子攒了不少鸡子儿。

中午的饭,老厨子叫了几次,荣子都不愿意吃。坐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她想,蜻蜓蚂蚱都比她玩得好,都有伴儿,都有帮儿。

有二伯趿拉着鞋头,从外面带回消息来:夜黑,老胡家要在当院里给小团圆媳妇洗热水澡,驱邪避魔。他说,这热闹千载难逢,要早点过去看。

祖父说:“挺好的孩子,让他们给折腾完了。”

老厨子也在一旁说:“他们家过得仔细,就折腾那团圆媳妇不心痛。一不是鸡,不会下蛋。二不是猪,不怕掉膘。家又远,打不跑,一点糟损都没有。”

天一将晚,老胡家方向,就打起鼓来。大水缸抬到院中间,铁锅里加柴火烧着水。荣子挤过人缝儿,到散着马料味儿的屋里。溜着炕沿边儿,把一个早准备好的玻璃球,递给躺在炕上的团圆媳妇。

团圆媳妇笑了,捏着玻璃球,对着窗户纸照。又说,等一会儿就得洗澡了。

荣子什么也没看清,大人们都向前拥,七嘴八舌地吵。她只看见给团圆媳妇撕衣服,听见比杀猪还吓人的号叫,看见水缸里冒着滚滚热气。

等人群“呀”的一声静下来,荣子才敢凑上去看。水缸里赤身裸体的团圆媳妇,满身满脸的红。不哭不叫没了气息。

“浇凉水,激一激就醒了。”有人说。

“先试试有没有气儿。”

两只手里攥着汗,她觉得她就在那个热水缸里,她要快点跑。

她趴在自己家的墙头,心跳得慢了一点儿。茅草萋萋的墙头是个依靠。“快放了团圆媳妇吧,快放了团圆媳妇吧!”荣子在墙头上喊。

没人听荣子的。

跳了一阵神,激了一阵凉水。大神说要洗三次才灵。接着又是浇水,又是哭喊,又是昏死。

祖父在西院里到处找荣子,摸着黑,见一个小孩的手,搬过小脸来看。他怕荣子给吓着。

听到团圆媳妇哭,躲在墙头后面的荣子也想哭。

冬天的早上,胡家的儿子,夹根鞭子来了。进了门先对祖父作一个揖:“请老太爷施舍一块地,把我那个团圆媳妇埋上。”

“什么时候死的!”祖父急急地问。

“后半夜。”

荣子还在炕上,她光着脚跳下地:“爷爷,团圆媳妇怎么能死呢?”

团圆媳妇死了,那婆婆还剪下她的长辫子。见一个人给一个人看,说她是妖精。要不然,哪见谁十二岁的孩子长这么长、这么油亮油亮的大粗辫子。

团圆媳妇死了没几天,后院冯歪嘴子家的王大姑娘生她的第二个孩子时,号了半夜,也死了。

一个响晴的天,吱嘎吱嘎地踩着雪,王大姑娘的大儿子,打着白纸剪成镂花的引魂幡儿,一直向东走。棺材不大,晃晃荡荡地在马车的后厢板上。西天还红着,东天却黑了。

荣子站在门口,看见乌鸦在天上打着转,呱呱地叫。

雪,给千千万万的路人踩得又黑、又实、又亮。

我就是看着“恶”长大的。

小团圆媳妇、有二伯、王大姑娘、姥爷家的女用人五娘、被火烧死的逃兵刘大个子……后来,他们都走进了我的作品,是很自然的。

我们活着,就是“生”和“死”。

生,是锁。死,是锁里面的簧。

“荣子,哭哇!孩子,你快哭啊!”

姨的脸紧贴在荣子的脸上。姨的脸上全是眼泪,一溜儿接一溜儿。姨的手在荣子背上拍打:“这孩子吓得!都不会哭了。”

又是满屋子的人,又是喇嘛诵经声。

母亲躺在木板上,红棺材噗的一声,卸在雪地上。有人把一件白袍子给荣子往身上套。粗手粗脚的,还对祖父说:“这孩子手洼凉啊!”

这样的年景。哭喊的年景。手脚冰凉的年景。鬼上了炕,上了桌,上了房笆儿的年景……

一个孩子的眼睛是不应该看到这种年景的。

有墨汁儿,该抹黑这一年。有黄泥,该封死这一年。

风,起于青蘋之末。苦难,起在哪儿呢?

祖父把油灯放到最高的柜面上。灯碗里混进了水,噼噼啪啪地响。祖父踩着自己的黑影说:“高灯下亮啊。”

荣子跪在炕里面,脸朝着外面巨大无边的黑暗。她看见天上连星星都没有。

祖父把荣子的几件衣服用蓝花布包好,扎成一个方包袱。那块花布,浆得平展硬朗,是母亲用来包鞋面的。现在母亲已经躺在黑夜黑土以下,红木棺材板以下,坟头已经生长了蒿草和小根蒜。

母亲走了不好。没几个月,家里就来了继母。

“去姥爷家要听说,”祖父的手拍着包袱,像拍一个半睡的孩子,“住够了,就跟你五娘说,让他们送你回家。”

荣子还半跪着看天。现在天上出星星了。她想,天要是一下子漏了,这满天的星星肯定落到各家的院子里,银亮银亮的。星星上住的人也得摔零碎。

“七月七……”

祖父刚开了个头,荣子就回身打断他:“我没看牛郎星,也没看织女星!”荣子一直跟父亲生着气,却朝祖父发火。

“这孩子,快放下帘子,睡吧。明天早上你舅的牛车就来接你了。”

荣子心里的眼泪涌出来,落在窗台上。她听见母亲住过的东屋里,继母和父亲正在说夜话。说得很热闹,声音一粗一细的。她不想祖父看见她擦眼泪,就扬着脸,让窗外的风快把它们吹干。

黄牛扭得很慢,牛车吱吱嘎嘎的,两只嵌了铁皮的木头轮子,不平稳地向前滚动着。一望无边的大平原,从荣子的眼前悠悠儿走过去。

“姥爷家这么远啊,走了半天连个人影儿都没看见。”荣子问坐在车辕子上的远房舅舅。

舅舅说,你不是下过屯吗?这是乡下,哪有那么多闲人。

“人都在哪儿?”

“都在地里。”

牛车沿着车辙,走进一片荒凉的甸子。茅草不知劳累地在风里晃动。远方,黄到天边的是麦子,绿到天边的是高粱。黄的绿的,像扯成斜块的绸缎。雾气起浮在绸缎之间,使它们像是沾了仙气。

“舅,我想下车。”荣子没等牛车停下来,就跳进一大丛紫色的马莲花里。

荣子怀里抱满了野花,摘了新的,掉了旧的。她不知道在城外有这么好的地方:“舅,屯子是个大公园啊。”

“这算是啥公园。公园得有耍猴儿的,吞铁球的。快上来吧,一会儿就跑不动了。”

草甸子尽头的漫坡上,露出稀稀落落的村庄。麦田里有人站起来。手上的镰刀闪着月牙一样的光。

“长得这么春亮,是谁家的孩子?”

“老姜家的外孙女,叫荣子的那个丫头。”

“长这么大了,啥时候蹿的个儿?”

荣子手上的野花落了满脚。她想,这些人我不认识,他们怎么认识我?连忙爬到牛车上,挨着舅舅,把脸朝别处看。

村庄近了,有更多的陌生人从田里抬起肮脏的脸,盯着荣子。舅舅向地里喊:“刘大个子,你过来!”

一个大个子跑上土道:“我的酒来了吧?”

他拎起了荣子脚下的一只坛子。七月的天,穿短褂子也热。这人穿了一条翻着棉花的烂棉裤。

外祖父家的炕热得不敢坐。外祖父抽了块箱子板儿,荣子才坐下。她满眼睛看见的都是生人。炕上炕下团团围住了她。有的人在拉她的手,小声地说:“这丫头手心菲薄的,命苦哇。”

有的人翻开祖父给她带的夹袄,说针脚太大,后妈做的活儿,哪比得上亲妈。

外祖父家的女用人五娘坐在地上,用一块瓦片刮洗着鸡蛋大的土豆。她举起湿淋淋的土豆,朝荣子说:“看你姥爷,新土豆都给你抠出来了。”

“没娘的孩子啊。”炕上炕下的人用眼睛传递着这句话。

荣子规规矩矩地坐着,她的心缩得很小,像一粒风里翻滚的沙粒儿。她不愿听这些人说这种话。她想回家。她怕坐在这些生人中间。

五娘是个喜爱叹气的人,只要有人说一句“这孩子”,她就抬起头,叹一口气。

洗脸水端上来了,炕上放着炕桌。人们这才不情愿地散去。荣子趁势儿说:“我要下地!”下了地,她就一直跑到院外去了。

在晚风里,村子是长长的一条,贴在高岗上。

荒甸子像一张彩图袒露在眼前。

站在高处,一望无际的人间,就在脚下了。这人间铺满了金色的晚霞。庄稼、茅草都穿着金。甸子里有一些斑斑点点,不知道是羊是猪。在天边儿闪亮的,是一条小河。弯弯扭扭,像一道金水。

有个罗圈儿着腿的孩子,赶了十几只白鹅,像一支混乱的号角队,左右扭摆,向村子里走来。孩子和鹅的轮廓,都镶了金边儿。

这时,豁亮的歌声响在更高的坡上。一个挎着筐的老太太,小脚儿像小粽子,向左面撇一下,向右面撇一下。她对荣子说着山东话:“孩儿,想你娘不?你听,那个刘大个子又喝多了,又唱那些山东北调当兵的歌!”

老太婆伸过来的手,个个手指头是黑绿的,带着青草味儿,草手压在荣子的头上:“没娘的孩儿啊。”荣子把头一扭,老太太的手滑下来。

老太太把草味儿留下,人向着坡上走:“刘大个子,你号唠个啥?别吓着人家的孩儿。”

从草垛后面,光赤着上身的大个子,亮堂堂地闪出来:“哪儿能呢!”

“荣子!”远处,外祖父家里的五娘在叫。

刚一进院子,几只鹅拧着脖子,朝她凑上来。嘎嘎声一片。黑毛的狗也蹿到门口。

“爷爷!”荣子吓得一边跑一边喊。她忘了这是在乡下的外祖父家。五娘跑出来,没有裹过的大脚跑得吧嗒吧嗒响。赶散了鹅,她又把黑狗的头,夹在自己的胳膊弯儿里:“别怕,五娘给你看狗。”

五娘拿一把镰刀,削出一根手指头粗的柳条,说是给荣子的打狗棍:“到甸子里玩儿,不能走远,让五娘在屋里就能瞅着你。东院的狗邪乎,连门口的道也不让生人过。它要是咬,你就拿棍子抽它!”

柳条棍白生生的,荣子拿它出了门。门口正拥着一群探头探脑的孩子,衣衫褴褛。鞋几乎是没有,只是在脚底下挂着半个破鞋底儿。所有的脚都漆黑发亮,没有肉色。

荣子向前走,孩子们哄地散开,散到柴火垛后面偷看。

西岗上下来一个麻脸的女人。一直扑向柴火垛,把其中一个孩子的脚倒拎起来,扒下了两只大毡鞋:“败家子儿,你爹一冬都没舍得穿几回,让你给趿拉出来了!这是败家啊。”她像秃鹰一样,夹着鞋,扑孩子。孩子光着黑脚,爬上了柴火垛。

荣子没有伴儿。她的伴儿,只剩下荒草甸子。外祖父家只有两样好:草甸子和五娘。其他的都不好。

打碗花开了,荣子想,这花她不能摘,摘了肯定打碗。打了碗,父亲的脸比猪肚还难看。

一串串黑色的野果,是“天天儿”,荣子家的后院里也有和这一样的。她摘了很多在手心上。

这时候,她忽然听到,草丛中有粗糙的喘气声。荣子想到狼,又想到熊瞎子。她的小棍,肯定对付不了这么大的野兽。手和脚都软了,荣子想跑都跑不动。

茅草被拨开,一个跛着脚的农民跑过来。他的眼睛向着不知道多么辽阔的地方巡视,像个睁着眼睛的瞎子:“黑子,黑子!”他躬一下身,向整个草甸子喊一声。

看见了荣子,跛脚人问了一句:“看见了我的黑羊了吗?”说完,不等回答,就更快地跑远了。

荣子伸开手,黏黏的,上面都是“天天儿”的紫色浆水。

“风在雨头哇。起风了,我看麦垛得苫上。”外祖父瞄了瞄天,夹了一领席子跑出去。

风吹得高粱秸的障子猎猎地抖,雨点像碎石头一层又一层落下来,一眨眼就打湿了窗户纸。荣子站在窗口,看见四野里起着白烟。天,阴沉得快要落地了。天和地都黑黑的,天地之间就是风和农民的奔跑声。闪电一亮,村子里全部的房子,忽的一下青白地现出来。

荣子害怕闪电,她想:这青白的就是阴间吧。闪电在一瞬间,能把外祖父,把五娘,把眼前的人,都变成了阴间里的人。

“爷爷!”荣子在哆嗦的风雨雷电声中嘤嘤地哭起来。

雨下了一夜,五娘把荣子抱进自己的被窝。在黑色里,五娘换了湿衣裳。

“我儿子比你大两岁,十二了。你没见过他吧?在呼兰城里学徒呢。睡吧。五娘搂你睡。”

荣子半睡了,又听见五娘说,这孩子吓着了,我给她叫叫。

“荣子,荣子。”

荣子不出声。

“小鬼,小鬼,别近身……荣子,荣子,回家门……”五娘的声音在耳边热着,“这孩子火力不旺,别索摸她……没娘的孩子,可怜见儿的……”

“小鬼小鬼,别近身……荣子荣子,回家门……”在五娘的呼唤声中,荣子睡着了。

大雨使人间成了泥沼。

早上,大太阳,照着四野里的水洼水珠。

这种天气出不了车,下不了地。寡言少语的外祖父在外屋磨他的镰刀头。五娘点了火盆,烧一根烙铁,一下一下给荣子烙着湿小褂。

荣子看见烙铁像一辆扭扭搭搭的车。想起车,就又想起那有着祖父的家。

快到晌午了。

女人们坐满了炕,个个叼着长烟袋。装烟叶的笸箩,在炕席上给人扯来扯去。抽足了烟,她们拿出鞋底鞋面儿、锥子、拧麻绳的“拨拉锤子”。

开始,她们讲荣子的母亲。

后来一个老太婆讲,她的孩子,被铁犁头割断了气管,身上地上淌满了血,像死狗一样扔到甸子上去了。

又有女人吓人倒怪地讲她表妹生孩子生不下来,孩子大人都是一片血。

血光血气,大悲大恸。在针和顶针的磕碰、线和鞋底儿的拉扯声中,这些故事,一个连一个地讲出来。像吐出来的烟,还没飘上房梁就迷散了。

荣子坐在炕梢儿。哪一个人讲话,她就去望哪一个人的嘴唇。她想,这两片嘴唇里讲出来的,都是真的吗?

门口又进来一个夹鞋底的女人。她对五娘说:“夜黑,刘大个子又喝多了,在西岗子上见了小孩又追又扑,见了谁都说是他儿子。你们家孩子可别出门了。”

“五娘,我不能上甸子玩了吗?”荣子问。

“咱先不去了。刘大个子耍酒疯儿可邪乎啦。”

女人们在一旁撇嘴:“当了逃兵,不敢回家了,躲到咱屯子。盖了这么个偏厦子躲清净。动不动儿就耍酒疯儿,这不是糟害咱们屯子吗!”

“你看他,那么大的个子也怪可怜!三伏天,连棉裤都脱不下来。”

“可怜!那是他自找的。我上个月给了他一套夹衣裳。他换酒喝了。”

“喝酒还是好哇。我要是不喝几口,眼睛对不上光,连鞋底子都纳不直……”话题又被女人们给赶到喝酒上去了。

荣子站在窗前,看着那水光闪亮的荒草甸子,不高兴。连草甸子都不能去了,虽然这儿有五娘,还是没有家好。

西岗上,刘大个子又在唱歌。

下晌儿,女人们要回家烧火了。拍着坐得滚烫的裤裆,一个要走,全部都跟着下了地。

“五娘,什么是逃兵?”

“当兵的怕打仗,怕开枪,上战场怯了阵,偷着跑了呗。”

“那他怎么不回家?”

“兴许怕官家抓,也兴许怕家乡人笑话。猫到咱这儿来了。”

“刘大个子真扑小孩儿吗?”

“他是稀罕孩子啊!喝多了酒,是凡小孩都当成自个儿孩子。”五娘又叹着气,向灶里吹起了火头。

“失火啦!西岗子失火啦!”

嘶哑干苦的喊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响起。五娘没在家,外祖父和舅舅买马去了。荣子跳到窗台上,没有看见火,只是有灰白的烟翻滚着,蹭着地皮,四面八方地漫过来。荣子从来没有看见过失火。她一下站到窗棂上。

高岗上旋着风,风在麦垛里燎着小火苗。有一股大火像红狮子,憋在草垛里,一蹿一蹿地,想把草垛一下子掀开。

“刘大个子没在家?火烧着他的破棚子啦!”

“他家的缸碴子里没水!”

井边,绳索下坠声,柳罐斗子落水声,响成一片。人和水,都没有火走得快。火像狗舌头一样,东南西北地舔过。整个草垛都是火红。

“什么味儿呢?”

“燎猪皮味儿,不是好味儿!”

“没救了,烧透腔儿了。”

救火的都停了手。眼看着红红的草垛一点点地缩小,蔫着,泄着,冒着烟,最后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灰。

五娘跑回来,说街上全是焦煳的味儿,恶臭的。荣子想去看看,五娘不让,说吓着了不是闹着玩的。

傍黑儿的时候,屯子里都知道了:有人从热灰里扒出一个烧得变了形的酒坛子,还有一些焦黑的骨头。

那骨头,就是刘大个子!

有人说这火起得蹊跷,有人说眼看着一个火球嗖地落进了草垛。那人比画着说:“这响晴的天,忽然天上就下来一个大火球!”

大个子没有亲属。屯子里的人在甸子上挖了一个浅坑,把他的那些骨头埋了。

“五娘,我上甸子上去能不能踩到骨头?”

“咱不上甸子啦,就在炕上玩。”

五娘上了炕,从椽子上拿下一个小布包,拿出四个扁扁的羊“葛拉哈”,装到荣子口袋里:“拿回去玩吧,你爷爷捎来话儿,说你要念书,要送你回去。”

五娘麻利地打开蓝布的包袱,把她缝的一件新衣服放到里边去:“走了,想不想五娘?”

“想!”

“那你就总穿这件花衣裳。明儿个五娘送你回家,我也上城看看我儿子。”

教唱歌的先生,永远围着一条白围脖。

教国文的先生,永远穿着他的灰长衫。

把皲裂的手,插进袖筒里,寒冷的秋天打在学生们的脖子上。龙王庙小学的木门吱吱地叫。

一个孩子的脏嘴巴,贴着另一个的黑耳朵说:教唱歌的先生,为了唱歌,一定是切了嗓葫芦儿,切成了疤瘌脖子。我们谁见过他把围脖摘下来?他用围脖挡着疤瘌呢。教国文的先生把总是背不出来的课本藏在长衫子底下。他撩起长衫,那都是偷着看书哪!

学生们说完,都张开大嘴,哈哈地笑。

这些话,绝不能让那个脸儿发白、梳着长辫子的张乃莹听见。那两个先生,她爹都认识。

乡下的孩子们,就这样恶意地琢磨着他们的先生。

阳光,透过龙王庙那残破的屋檐,洒在院子里。泥塑的老龙王在他的宝座上慢慢地明亮了。可惜他本身的颜色已经减退。他的庙,兼做了一间初级的小学。

在孩子们的读书声中,老龙王日日加快地苍老。

荣子拿出黄纸的课本,放在书桌上。背后,几个呼兰城里钱庄和当铺先生的儿子带着头儿,踏起地上的尘土,直到教唱歌的先生眯起眼睛走进灰尘里。

停了一会儿,先生说:“今天,我们学一个唱我们呼兰城的歌儿。”

学生们听见这歌里有“呼兰”两个字,都坐得直了。

先生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溯呼兰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才……”

他的声音并不高远,但是唱得很有力。学生们望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也一齐用尽了气力找着先生的调子唱起来。

歌声悠远沉重,像转起了大号的磨盘。荣子没进过县城外的大森林。但是她想起,风,是怎样一浪一浪地掀起外祖父家坡下的荒草甸子……森林在荒草甸子的尽头,黑压压地连着远山。

先生领唱了几遍,说全体试试,看能不能唱下来?

刚起了头就唱乱了营,什么高腔低调都有,嗡嗡地没有了头绪。

“张乃莹。”先生站在了荣子的后面,白围巾晃着她的眼睛。

“张乃莹,你跟我唱。你们都听着,听我和她是怎么唱的。”

前面的学生都转回身,盯着荣子。荣子觉得自己的腿在哆嗦。“溯呼兰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才……”歌一唱起来,荣子就不再害怕。

歌声飘到龙王庙以外的大街上,赶着马车的人抱住了鞭子,捡粪的人放下了粪筐,卖豆腐的放下了挑子:听,龙王庙的学生又唱咱们的呼兰河啦。

先生说,这个歌不会唱的,下学不能回家!

下面,他就要讲一讲这个歌。呼,就是山林,风吹老林子呼呼响的呼。兰,就是天上没有一根云彩丝儿,翠兰翠兰的兰。溯,就是追,找,就是从近看到远,看到没有边儿……

先生的话,仿佛打开了一本画卷。学生们坐得更加直。他们为生在这么好的呼兰河,而正襟危坐,振奋鼓舞。荣子的心是热的。我们的呼兰河那么了不起!

她还想再唱一遍那个歌。

下课的钟敲响了。学生们也不去爬上爬下,摸老龙王的黑眼珠。他们拍得条桌板子山响,唱着:“……溯呼兰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才……”

几个女学生围着荣子。荣子发觉调子就在心里,却怎么找也找不着了。男学生们抹着鼻涕胡乱地唱。哪个朝代的人才,都是讲的他们男人,似乎他们最有资格说“我们呼兰”,也最有资格说“自古多奇才”。

国文先生皱着眉头站在门口。他一讲“刀、口、人、马”,龙王庙就静下来。最后,他要念一段《论语》。国文先生是不讲书的。他说,书就是背,背得熟了,意思自然就通。先生念“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念得醉了一样。学生们也跟着哼念,念得像牙齿根儿疼了一般。

下学了。一个母亲在门口,问她儿子:“今儿学了什么?”儿子说:“呼兰河自古多奇才!”母亲给儿子加了一件衣裳说,好,多奇才。

荣子出了课室的门,又看老龙王像每天一样,向前伸出一只人形的手。荣子想:龙王他这是要什么呢?香有香炉,供有供案,龙王长着龙脸,又长着人身人手,他是龙还是人呢?

“张乃莹!”比荣子大了三岁的女学生小香,又来找她搭伴回家。小香说:“龙王爷是拿手接雨呢!龙王给学堂里的学生闹得烦,想随着一场大雨回他的龙宫。”

秋风吹着树叶,在街上转。荣子和小香,走在凄凉的街上。小香说:“立了冬,我就不念了。”

“真不念了?”

“真的,我妈说的,能识它一斗半斗的字,就行了。”

荣子看小香的脸,有什么话被小香含在嘴里没说出来。那句话好像美滋滋的。

拴着铜铃的马车从后面赶上来。小香的母亲来接她了。小香坐进车篷里,叫着荣子。荣子说她不上车,走走暖和。

“上来吧,小姐俩玩不了几回了。她找了婆家啦。”小香的母亲说。

挤坐在车上,其实更暖和。坐了车,很快又能回家。可是急着回家做什么呢?

院子里,继母晒了冬天里的衣服。大氅、棉衣,把绳子坠得低低的。荣子想找个缝隙钻过去。她连一个头发丝儿也不想碰着那些带继母味儿的衣裳。

祖父坐在门口。晒着这一天和这一冬最后的老太阳。

祖父的眼睛已经花了。荣子叫他,他总要停顿一下才答应。荣子好像总是要把祖父从很远的地方招呼回来。

“爷爷!”

“下学了?今天学的什么?”

“学了唱呼兰城的歌儿。”

“给爷爷唱吧。咱这呼兰还有歌吗?”

荣子找到了唱歌先生的调,唱得又脆又亮。

“嗨,连唱呼兰的歌儿都有了,眼下的人真能啊。这么个小呼兰城也要唱一唱,八成儿真的要出人了。”

继母抱着最小的弟弟从里屋出来。一只纤细的手,按着黄铜烟袋锅里的火头:“拿了钱,学了些什么?嗷嗷的,荣子,你们先生不教识字吗?咱们念书就是去识字的。”

冬天的课,围着火炉子上。先生的书背得也没了节奏。学生们跺着冻僵了的脚。

国文先生说:“明儿来上课的,每人带一筐苞米棒子。要是再下一场雪,就放假。”

荣子想,父亲不会让她带苞米棒子上学的。他会摘下眼镜说,那成什么体统,那是学堂还是赶集!

明天怎么来上学呢?

因为下雪,先生就即兴讲了“冰、霜、雨、雪”这些字,讲得学生们连牙都冷了。荣子又看见老龙王向雪里伸着没有手闷子的手。这龙王是谁生的?龙王不回家也不添衣裳。站在冷庙里,他怎么不跑呢?怎么不趁着学生下学,逃回东海龙宫呢?

父亲跺着脚上的雪,进了门。他没摘皮帽子,就叫荣子过去。荣子心里一阵乱跳:书可能念不成了!

她打开父亲的门,父亲的脸因为突然温暖变得红润。从桌上拿了一本识字课本。父亲让荣子站着读。荣子气也没换几次,就读下来。父亲微微点了头说:“你是大姑娘了,十几?”

“十二。”

“十二可不小了。书念得不错。用老话说,你快出阁的姑娘了。记住,今后,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念书也要有一个做派。”父亲示范着,慢条斯理念了几行。他的脸红润而且和善:“去吧,好好念,多识一些字,字还是有用场的。”

饭菜摆上桌,荣子帮老厨子摆碗筷的时候,看见继母的脸也红润和善。她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后来,我听说,就在我十二的那年,爹和后妈给我订了婆家。

十二岁,我正上高小。爹在我面前提过,说我们呼兰有个姓汪的少爷,学业、家世都是好的。

高等小学没有龙王。和龙王庙小学一样,也有一扇比胳膊还厚的木头门。迎着头,挂了“劝学小学堂”的木匾。学生迈过匾额下的门槛,心里有着“自古出奇才”的遐想。

教国文课的先生,学问精深,戴了眼镜。那副玻璃片子,一会儿就取下来,拿大衫用力地擦。国文先生前前后后地走荡。背诵《劝学》篇。背到高昂铿锵的时候,就扬起沾了白粉的袖子,在空中扫拂着。

上国文课,荣子一直望着先生。随着他“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的念诵,连自己的袖筒里,也有了挥洒江山的感觉。

先生又擦眼镜片子。荣子想:先生的学问,装在哪个地方呢?脑子里的地方肯定不够。祖父常常说,某某先生满腹经纶,看来是装在肚子里。

先生对着日光,举起一卷黄纸的书,领着他的学生遨游古今。他的住处挂着一张图,先生说那就是中国。荣子进去过一次,找了半天,也没有在图上找到“呼兰”两个字。

学堂的当院中,摆放了几盆草花,是图画先生种的。学生们排着队来画这几盆花。

下课的钟响了,荣子还没画好。一个高年级女学生溜过来,小声问她:“张乃莹,你们班上那个瘦长瘦长、会吹洋号的男生姓什么?”女学生躲在红柱子下面。

“穿洋装的吧?姓杨。”

“呵,姓杨,那就对了。”女学生转身走掉。

荣子放下画板。那个背影,让她想到旧同学小香。

高等小学进进出出的学生,有些已经是粮栈里的管账和私塾里的先生。所以,男学生提着长衫,把眼睛眯了,瞄着女学生,女学生低首敛眉,抿着嘴儿的情景,她也看见过。

课堂上摆了长条桌,女学生挤坐在前排。表面上和男学生隔阂着,互相并没多少话。

下了学,女学生永远谈论着彩色丝线和红绒头绳。男学生议论最多的是哈尔滨。哪个去过哈尔滨,坐过磨电车。一团人都围着,听关于那座城的高谈阔论。

穿一身浆得笔直长衫的男学生,走过来对荣子说,他拜访过荣子的父亲,很是尊敬。又说张乃莹这名字起得好,很文静,增加了大家闺秀的名分。

后来,他又说到过哈尔滨。说哈尔滨的商铺子里什么好料子都有,光光溜溜的,带反光玻璃片的。他说,哈尔滨的女人都穿着高跟儿皮鞋,嘎嗒嘎嗒很好听。离着半里地,就知道后头有一位大小姐跟着。

荣子点着头,她想的是,这男学生比父亲还要高。他的话带出了一层热气,浮在她的刘海上。荣子有点慌张,她知道有两个女学生正往她这儿看了。

这时候,课室门外有孩子喊:“爹!”两个戴花棉帽子的孩子,探进头来叫。男学生说了句失陪,撩起长衫快步出去了。

男学生不过一个人、几句话、一袭长衫,却像生铜铸的镇纸,压得荣子眼皮都不敢抬。踩着化酥了的雪,荣子心事重重地走回家。

夏天,又和红红绿绿的颜色们一起来了。

荣子和一个女同学去学堂。所有树叶都在枝头上转,太阳和风,抚摸着尘土张扬的呼兰城。

“你说,张王李赵遍地刘,我姓张,这是个最大的姓。姓王的第二……你听说过姓汪吗?”荣子把话一转。

“汪?太少了!我表哥班上有个姓汪的,是表哥的好朋友。”

“在咱们高小吗?”荣子问。

“在哈尔滨。”

荣子的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升浮起来。她的脚步也跟着轻灵。

在我有了男和女的意识之后,我幻想着,能有一个哈尔滨的男大学生,知书达理……将来我们在一起,一辈子念书……

拿眼睛直视着父亲,直视他那黄褐色的眼球。荣子说:“我还要念书!”

“不念了,高小都毕业了,一个女人,还念什么?”

“我要上哈尔滨!”

背后就站着继母,在几步以外,摇着羽毛的扇子。小弟弟在外屋连声叫她,她一直都不动。

“上哈尔滨念中学!”荣子又放大了声音。

父亲搁下手里的报纸,冷着脸不说话。

“表哥不是都在哈尔滨念书吗?”

父亲准备说话,那肯定是一句冷若冰霜的话。但是报纸又遮上了他的脸:“过些日子再说吧。”

在父亲用报纸遮着脸的傍晚,荣子一直站在院子中间,看两个短工锯墙角的老榆树,那动作,一点哀怜也没有。她嗑着瓜子,看那棵沧桑老树一寸一寸被齐根截断。

像一棵树,落着它的叶子。荣子把瓜子的皮,肆意地扔在院子当心儿。

她是一个内心里的示威者。

哈尔滨,是巨门的镀铜把手。荣子要抓住这个把手,握住那结实、橙黄、方圆不定的物体。她要离开只有马车铃声穿插而过的呼兰小城。

火车喷着白雾。雾,走上月台,把提着重物、前呼后拥的乡下人成群结队地裹进去,又吐出来。

萧红随着人流,向着站台外面的风里走。她抬起头,看见空中悬下一只大玻璃箱,箱子里有三个蒙着灰尘的字:哈尔滨。

哈尔滨,二十世纪初,是东亚大陆上一个繁华的国际大都市。

俄式圆顶建筑的红瓦,在苍劲的枯树枝后面重叠错落。

头上顶着一只铁弓,摩擦着蓝绿色火苗的磨电车,从街面起伏的弧线以下,慢慢地突升出来。

第一次看见走着电的明亮的街灯。第一次踩上铺着石块的马路。在呼兰河,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而城市,它的四季仿佛都是活的,涌动着人的活力,永不会萧瑟。

深深地呼吸一下,萧红闻到了一股哈尔滨的气味,那是烟囱和煤的味儿,那是马路和电线杆子的味儿,混杂在一起,让她奇怪而激动。

1927年的秋天,在我十六岁的眼睛里,哈尔滨光芒四射!一走进哈尔滨,我就想,再也不回呼兰河了。

萧红问屋檐下一个女人:“东省特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在哪儿?”

女人放下手里漆黑的煤铲,用新奇的目光,上下几次看着萧红,煤面儿颠撒在路上。女人对周围的人说:“瞅瞅!这是新考上来的女学生啊。”

踩着一夜的新雪,女学生萧红穿过早晨的校园,从宿舍到课室去。天空还是黑的,雪地整夜闪烁银光。她看着自己的左脚和右脚,互相取代。

两只脚同样年轻、健康、温暖,富有弹力。

她是今天第一个去课室的人,她想趁着清晨的安静,把投给校刊的稿子誊清。

课室的灯亮了。萧红一直走向偏远靠窗的座位。

笔在纸上安详地流过。

走廊里,有带雪疙瘩的鞋跟儿声。萧红想,可别是我这个班的,最好走到后面的课室去。

“张乃莹,你来得这么早?”耳朵上沉着两只长耳坠的“班花”,推开了门。

萧红不喜欢这个人,但是她没有表露。她身上还残留着小城女孩子的寡言少语。她只想默默地读书,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课室里散开了薄薄的花露水味儿:“张乃莹,把你的历史笔记本给我抄抄。昨天我脑袋疼,缺课了。”“班花”朝萧红走过来,好像萧红有义务把笔记本给她抄。

萧红心里想说:笔记本没带。可是它就在课桌上。模仿历史先生的笔体,写的“历史”两个字,就在封皮上。

“哎,你写的什么?”“班花”拿了笔记本还不走,想移开萧红盖在纸上的水彩盒。

“没什么。”她不松手。

“怕看哪!我听说你就是校刊上的‘悄吟’,这个名字好听。历史先生不是说了吗,作家都得有笔名,各式各样的。悄吟就是你的笔名吧?”

“班花”的刘海儿都碰着了萧红的脸了:“我爹说作家就是酸溜溜的。你还是画画吧。你画的马家公园的树,跟真的似的。”

听说“班花”的父亲极有钱,拿她做掌上明珠。哈尔滨哪条街上有卖小号码的俄国女靴,哪儿卖俄式肉肠,她都知道。还听说她正在约会政法大学的男生,数九寒天去松花江散步。

单独和一个男生散步是什么感觉?萧红想不出来。这么冷的天,如果话题断了,两个人都那么晾着,多着急。

什么感觉也没有画画好。

有一棵橡树,树叶还是火红的。但是雪已经落下来,压住了浓密的红叶。树下坐着一个老白俄,高高的帽子,一张苍白无血的、如寒刀一样的脸。

女子中学野外写生组的几个女学生,远远地走进公园。

她们说:“那树,那老人,多美!今天就画他吧。”女学生中,头上戴着红毛线球帽子的,就是萧红。那两只荡来荡去的红球,像两个小红果儿。

四臂张开的树和老人弓着的背,出现在画纸上。萧红慢慢地放下画板。在哈尔滨,她很少想到家乡。今天,她突然想起呼兰河边向着河面倾斜的老树。它们的叶子不声不响地就落进了河水。农民没有一个闲人,像这样,空着两只手坐着。放猪的孩子也拿着柳条筐,挖树下的猪食菜。这个俄国老人有什么心事这么愁闷?两只眼睛连一线光泽也没有。

“如果那个俄国人知道我们在画他,会不会更伤心?”萧红问另一个同伴。

“我们是画画。雪是白的,叶子是红的,他是咖啡色的。我们就是画眼睛看见的。”

萧红悄悄地提起画夹。在她的画纸上,老人没有面目,头部一团乱线,只有轮廓。转向灌木丛,她画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枯树。

“我不想画一个伤心的人。”她在心里想。

衣箱上的锁簧弹起来,萧红把几幅新画放进箱子里。几个女生一起说:“乃莹,把你的画全拿出来,给我们看看。看你这一年画了多少张?”

几十幅写生画,摊开在宿舍的木板铺上。

“真好看!”

“怎么都是树,乃莹你会画人吗?”

“画不好。”萧红说。

“画画试试。就画我吧,”这是全宿舍最贫苦的一个女生。她光着两只大脚,自告奋勇跑到铺里面去坐直了,“你画我,坐在我的行李上傻笑,等我放假回家,给我爹和妹子们看。”

“班花”把粉扑放下,冷冷地说:“你还会笑吗?”

那贫苦的女生知道:全因为贫苦才给人这么刺。她早都惯了。一句也不回应,照样笑。

笑,是很难画的。叽叽喳喳的女生们围得萧红出了汗。越急越抓不住特征。鼻子还要再大一点,翘一点,再大一点。

“快点,乃莹。脸都笑麻了。”

“乃莹,你画她!画她那天背不出英文,哭得满脸黑花。”“班花”啪啪地抖落着她的大毛线披肩。

“画什么,是我的事!”萧红顶了“班花”一句。话说出来并不冲,可是她自己的心却先突突地跳了。

“哎呀,我这么丑哇!”贫苦的女生拿了画上的她,谁也不让看,折成手掌大的小方块,在手心儿里捏着。

“哪一天我们重画。”萧红把手绕在那女生的肩上。

“这是谁的篦子?这么埋汰,是不是有虱子?”“班花”故意对着贫苦的女生大声地喊。

夜里,萧红走过黑暗的走廊,去厕所。贫苦的女生在枯黄的灯泡下面念英文。

“对不起,我没画好。”萧红低声说。

“没事儿,你画得好。我爱看那些树,一枝儿是一枝儿的。我们家房山头就有那么一片树。乃莹,你将来当画家吧。”

“我是想。怕画不好,你呢,你想干什么?”

“我?那要看我爹。”

“你又不是你爹养的鸡和狗。”

“他是我爹,供我念书,我有啥法儿。”

“我借几本小说给你看看,正是该给你看。”

“不行,乃莹,我不像你课程好,能看闲乱杂书。我有那个工夫,还得背英文。”

暖气把背后的棉衣烤得火热。萧红守在隔壁班的门外,等着历史先生。

先生只有二十几岁,读过了北平的大学。西式短大衣里面,穿着笔挺的西装。萧红以为,这是新潮人物的固定装扮。她忍受不了哪个男人穿了长袍马褂,见人鞠躬弯腰的封建死人相儿。

“书都看完了?这么快!”先生问萧红。

“三天看两本还算快?还有新的吗?”

“刚从北平寄来几本,在宿舍里。”

萧红和先生走过积雪融化的校园,春天不知不觉就来了。

先生说:“你毕了业,应该到北平念书去。”

“北平的学校大吗?”

“当然大。像你画写生,学校里的湖哇树哇,都画不尽。我们班上有个女生就喜欢画画。她画的未名湖,水一亮一亮的。跟真水一样。”

“她现在在哪儿?”

“现在?可能结婚了。”

一个饥荒、匮乏、战事频频的国家。纷乱,正在大的银幕上演出着。知识阶层发出的愤懑的声音,给一个年轻、心里装着幻想和半生半熟新事物的女孩子以最透彻的提醒。那个年代,把字印在纸上,纸页翻动,震撼的是整代人。

“你将来到北平去,北平的学校是淘洗人的。淘米,你知道吧?真正的学校,淘洗的,是人的灵魂。”

先生的话,像腊月里的风,一下子打透了萧红。她看见未来是那么透明和美好。

校役打开结着白霜的校门以后,马上就把一双手插到棉袄袖子里。这么冷的天,这个女学生就起大早出去?

萧红走在光滑结冰的街上。

转过街口,一个嘴里吐着长串热气的报童,蹲在煤渣堆旁。萧红买了一张登有文学作品的《国际快报》。她很喜欢这份报上的小说和诗歌。

“小姐,你拿了两张!”报童脖子上吊着一对棉手闷子,叫住萧红。萧红用手捻了捻,真的多了一张。

旁边一个蹬三轮车的老头说:“哪是小姐,是个小孩子,学生!”

萧红笑了。冻红的脸上,是孩子一样的大眼睛。

“看人家,识文断字,都念书看报了。你也得学学人家!”

蹬车的朝报童屁股上踢了一脚。报童夹了报,嘴上还不服气:“念书?哪有钱啊!”

在萧红的心里,她早就不是一个孩子。她是从泥浆里飞翔出来的人。升空高度不明,地面情况不明,空中气流不明。她反正在飞,体会着在空中飞的舒服,傲然在上的舒服。

时代的大银幕上演出着什么,萧红并不知道。她在小本子上抄的是:买朱红一支,二号水彩笔一支。还有模仿英文花体写的一行字母:“罗曼蒂克”。

在大片疆土上,中国人在做着什么?隔着汹涌的海洋,日本伺机着什么?她都不知道。

跟着热热闹闹的、示威的人群走,萧红左手上挥着小黄旗,右手还捏着一些红绿传单。

学联领袖,那个戴眼镜、光着头的青年,奔跑在飞舞的雪里。他向着学生队伍喊着:“冲!冲!”

冲向什么地方?萧红大概知道。先是去日本人的领事馆,然后是人多的地方。

队伍里,千百张嘴,都响着: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日本修建吉敦铁路!”

“吉敦”是哪儿,她不知道。反正紧跟着走,紧跟着喊。

突然,枪声响起!

她没有反应。只是听见一串响脆的爆豆声。有人变了声儿地喊:“开枪啦!”

顿时,前面的队伍溃散、后退,街上一片推搡混乱。

小腿上,火一样疼!

大队伍像春天河面上跑的冰排,挤得人脚悬在了空中。

萧红想:我中枪了!

腿,马上瘫软。她挪到路边一个煤堆上,摸遍了自己的裤腿,并没有破洞。可能是给人踢踩的?

“队伍不要乱!”

萧红又被人带动着向前涌,全身都不再冷,没有知觉,耳朵没了听力,眼睛一团蒙眬。

一个女生,疯狂地冲乱了队伍,向后跑,发出吓人的嘶叫。队伍像撞翻了锅里的豆子,全都散了。

血,就在脚下。每一个人都看见了。寒冷已经把血冻在了路面上。小清雪贴着紫色的血迹,一缕一缕扫过去。

手里的传单,被松开。在傍晚的街上,慢悠悠地飘散。

“这些学生闹腾什么?”

“闹的什么铁路。说日本人要建铁路打东三省。”

“念书就念书,管什么铁路。管什么日本人!”

萧红靠在一个商铺的门口,铺子里的人,打开了小气窗,望着街面:“这个女的也是,还拿小旗呢!”

街灯,在无声的号令下,一起亮了。没人能把整整齐齐地站在街边的木头电线杆冲散。

街上换了一批新的路人,吃着冰糖葫芦,夹着黄纸包的一卷绸料。马车和汽车照样响着铃铛和喇叭经过。

向回学校的路走,萧红看见刚才学联领袖站着讲演的煤堆,已经被雪下白了。抵制日本人谋取东三省,又抵制一条什么铁路……全部铿锵的话,都埋没了。

“这就是刚才给打散的闹事儿的学生。”路人平静地说。

几个围着围脖的学生,手拉着手地连成一排,但是不喊口号了。如果没有今天的示威,别人会以为是几个怕走散的兄弟。

“开枪了吗?”有人问她。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向着她学校的高墙走。

示威失败的第二天,萧红在街上翻开了报纸的新闻版。她看见了大幅的照片:学生躺在医院的地上,带血的围脖缠着手臂。有二十几人受伤住院。

萧红的心里充满了怕。要是真的中了枪,住了院,还怎么念书?

把新闻版扯下来,塞给马路上卖油炒豆的人。他会裁了它做纸袋,装上颗儿大粒儿大的东北黄豆。萧红只拿着小说和诗歌的版,回到了学校。

在大门口,校役问:“后边没人了吧?”

治学闻名的女子中学校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一九二九年的隆冬,被哈尔滨冲刷淘洗过的萧红,回到呼兰河过寒假。

呼兰城的火车站残破低矮。远处一望无际,是白雪连绵的旷野。风,没有任何遮拦,无数刀刃一样凛冽。风中的小城,只是一片层层叠叠的灰雾。

火车停靠了一分钟以后,满载着与此城无关的煤炭、木材、粮食,驶过萧红的背后,再也不回头。

这个小站,她几乎不认识。它满面尘土和寒风。如果这里没有她的家,她不可能在这么荒僻的地方停留。

几辆拉客的马车横列在站前的斜坡上。车老板儿夹着给客人预备的御寒的黑皮褥子,用乡下人的殷勤,大声吆喝着路人。

最有生气的,是两堆刚刚落地的马粪,在雪地上散发着显眼的热气。

“是在外场儿念书的学生吧?”车老板儿问。

“是呀。”萧红把手提箱放到车座上。

“哪家的小姐?”

“东街上张家的。”

“嗨,看人家,小户人家比得了吗!在哪疙瘩儿念书?”

“哈尔滨。”

“那是大地场儿,老毛子把房子都盖出一层一层的,全是电,能不出息人吗!”

雪花不知不觉飘起来。自己家的灰门洞儿,已经看见了。两扇门模糊在一条银凤飞舞的街景里。突然,那车老板儿亮开嗓,喊了一声:“老太爷,出来迎女秀才吧!”

他是想多讨几个赏钱。

呼兰县离哈尔滨只有几十里地。但是那个家,我两年多都没回去过。

还是两三年前那条蓝地白花的棉门帘,门帘从里面撩起来。老厨子的头发已经花白。

这是她的家。祖父、父亲、继母,都在这五间青砖青瓦的房子里。现在,他们的嘴上全是笑。

坐在磨得光亮的太师椅上,父亲问着女中的事。他脸颊清瘦。虽然没有见到明显的衰老,头顶上的头发却见了稀少。穿着黑缎子对襟棉袄,他更加像一个乡绅。

“咱们荣子回来了,咱们荣子!”祖父的眼睛生了“玻璃花”。他的头脑混沌了,他把一句话要重复到许多遍。手,不住地捏着烟笸箩里的烟梗。

说了一阵话,继母和两个堂妹都跟萧红到她的屋里,看她从大都市带回来的什么新鲜东西。手提箱一打开,她们的眼睛都是闪闪的。虽说里面也有新奇,但都是一些小物件:发卡子、别针、毛线帽子一类。萧红用的是父亲的钱,肯定买不了俄式的长披肩和冬天穿的厚羊毛裙子。

箱子下面就是书,有冰心的散文集,还有俄国人写的小说,再下面就是一沓信封信纸。深一闻,透着纸浆的淡香。

“真是有大学问了,放假回家,还要念这么厚的书。”女人们啧着牙缝儿,转过身去拨着火盆里红得透明的炭,说着家常的话。

离了两年多的家,又稳又静又温暖。

曾经立在母亲屋里的红炕桌,摆在了炕上。萧红从笔记本上抄下了两首短诗,是放假前写的,里面歌颂了春天的来临。她把诗装在信封里,端端正正地写了: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主编亲启。

之后,她开始写信。在窗外飘着雪的家里写这封信,心情是比雪地还平静的。信写得比抄诗慢多了。写好信,名字也署上了,却又扯掉,扯得小红桌上一捧黄豆大小的碎片。

另外铺了纸,又写了两个时辰,才写第二个信封,先写的是:哈尔滨政法大学。下面写:毕业班李先生亲启。

住在后院的女孩子,家雀一样推门进来,叫萧红和她上街买花布和纽扣。女孩说这两年,城中心的十字街上又多了几家商铺子。萧红说:“你去吧,我还有信没写完。”

女孩子是不识字的,倒拿着信封呆看了一会儿:“都会写信了……荣子,我帮你把信送到邮递所。我反正要上街去,这两封信写好了吧?”

“不用,不急。哪一天寄都行。等别的信写好了一齐寄。”萧红连忙说。

女孩走了没一会儿,迎着雪,萧红揣着两封信出了门。上了马车,看着车老板儿擦着眼睫毛上结的霜珠儿,把皮褥子搭到她的身上。萧红心里出现了一丝宁静。她一定要把这两封信亲手寄出去。一封是正式署上“悄吟”的投稿,另一封是她细如绢丝的初恋。

像李先生那样,低着头,总在倾听着什么的姿势,那好听的北平话,都是她一生第一次遇到。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很不清晰,就是路灯下站着的一个人,围着洁白围脖的一个人。不知道在他的心里,这算不算初恋?而在萧红这儿,却肯定是的,跟小说里的人物遭遇到的心动一模一样。

走出生了火炉的邮递所,一个挎着筐的女人拉住了她:“乃莹!”

呼兰城还太狭小,转一下身,就碰上了熟人。挎筐的是龙王庙小学的同学。那双皮手闷子里的手抓住了萧红的袖子:“上了大地场儿,就不认人了?”

筐里,又是大粒盐,又是装灯油的玻璃瓶子,都随着那同学的大嗓门颠簸着:“看你,还是个学生样儿,都十八了!我的大丫头都会下地走了。哪天上我家去坐一会儿。”

等上了马车,同学的声音还留在街上:“瞅人家!念了大书。再嫁一个高门大院……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咱和人是比不了啦!”

萧红的心,谁也比不了。这颗心行走在天上。

呼兰城灰暗低小、人马嘈杂。她的腿,站在最高的那层云彩上面。

过年的肉味儿,弥漫在各个屋里。厨房给两只铁锅的热气蒸着,一整天,灶火没断,却看不准忙活着的老厨子。

“荣子,是你的信吧!这个邮差,还拿腔作调的,说张乃莹小姐的信。”老厨子的油手上,捏着个信封儿。

萧红接过了信,把它捂在了手心儿里。她想,这信是《国际协报》的,还是他的?哪一封信,她都在心里盼着。

手一点点儿地撕开,她看见女人一样娟秀的小字。是他!

吃过了晚饭,她都在读信。每一行小字都好像有十层的意思。继母叫她去看纸牌,堂妹叫她去试衣服。她都说,今晚要读书。

继母在外屋说:“今年的雪真大,进了腊月就没大断过。瑞雪兆什么来着……明年的年景,怕是不会差。”

萧红把信合在了书页里,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看。这回看完了,她跳下地。

她想一个人到雪花里面去走走。

年三十儿的晚上,家里通明瓦亮。所有的灯都点燃了,又加了几个蜡烛台。族里的哥哥们,从北平、从哈尔滨念书的,都回了家,四张炕桌合并着,开了年夜的饭。

最小的弟弟被母亲举到了炕沿上。一套大红的衣服,把他裹得像个大红灯笼。全屋子里的人都看着孩子笑。继母说念一段吧,那孩子就念起来。天天念叨的歌谣,仿佛在嘴里含着:

小孩小孩,你快长

长大当个排连长

坐汽车不买票

坐火车往后捎……

穿皮鞋,高抬腿

镶金牙,张大嘴

戴金镏子拍大腿……

屋里的人都笑出眼泪来,都说:“这个小军官儿,坐汽车还想不买票!”

父亲端起了酒,说了一些家业兴旺的话。

萧红第一次喝酒。没有想到,它那么火热刺激,一下子燃烧着了整个食管。和父亲碰了一杯,又和祖父碰。所有正读着书的张家下辈人,一起再举杯。火,串通着全身。她开始感到天和地都不定型。她试着下地去,地不知道有多深,她想扶住墙,墙又在往后走。

喝了几口酒,真是变了神仙。她想。

眼前的火头亮成了一片。萧红在光明里睡了。堂妹变了三头六臂来拉她,她也不想动。

她怎么能想到,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与家人守夜!

在她不足三十一年的生涯中,在她全部的成年记忆里,这是仅有的一次欢乐除夕。

过了正月十五,萧红返回了哈尔滨市东省特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

春天,祖父病故。

七月,萧红准备各科毕业考试。

七月底,临近离校的一天下午,校役带来了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

“是张乃莹吧?”男人说他是呼兰教育署的,来哈尔滨公干,萧红的父亲委托他回呼兰的时候,带大小姐一同回去。

“什么时候?”萧红问。

“现在,火车票我都买好了。”

“现在?!”她瞪大了眼睛。

男人在长衫口袋里摸出了两张火车票。

“学校还没放假,现在走,先生不会准假的!”

“你爹是这么交代的……他让你马上收拾行李回呼兰!”

“不念啦?”萧红的眼前顿时一片雪白。

行李卷起来了。

挂在宿舍墙上的写生画都风风火火地扯下来,塞进了手提箱。不知道从哪儿产生出来的愤恨,她拼命地摔那箱子,摔着涣散的行李卷儿。

“乃莹,家里出了事儿啦?”同学们都围着她。前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她和她们之间就裂开了一道深沟。她们还能读书,她们都是头上顶着光环的天使!

“乃莹,不回来啦?”

“家里不让念了。”她无力地说。

写了一张简短的字条,告诉一个同学:“帮我送到政法大学毕业班的李先生手里,地址都在上面,拜托你今天晚上就帮我送到。”

校门和同学们,都在背后了。

脚落在寂静的街上。一直到越过了女子中学的高墙,眼泪才在她的脸上没有遮拦地流下来。她不想停下来擦它们。

县教育署的男人,紧跟在背后:“张小姐,我们要辆马车!”

她反而更快地走。

父亲站在院当心,正是他强扣了马车和打倒了有二伯的地方。父亲说的什么,她没有听清,一种急速下坠的感觉抓住了她!

父亲已经把她许配给了呼兰的汪家少爷。

汪家的老爷子做过东省特区统领。听说是骑马持枪,威风八面。又听说聘金聘礼都已经送了过来。

婚期也定下了。

等待着萧红的,是垂首站在婆母的炕前,端茶斟水,盛饭送汤,洗涮尿盆……

“我不!”她咬着牙说。

“你已经不小了,十九了,早晚是要嫁人的。”父亲的脸色很差。他是尽力地压着火的。

“我不!”她只有这么一句话。

我盯着我父亲。当时我想,只要是他们订的男人,我就不要!汪家、张家、李家,都不要。我要婚姻自主!

是我爹,逼我走出了这个家门。当时,想到了“逃”,我甚至是得意的。我要给他们看看,我有这个胆量。我不是牛马,任他们牵到哪个圈里,就乖乖地吃料吃草。

“你到底要干什么?”父亲的声音跟北风一样。

“我要念书!我要回哈尔滨!”

“再说念书,打折你的腿!”

我的父亲,我当时恨透了他!

荣子的父亲有一个书箱子,她偷着翻过。那里边儿,还藏了孙中山的照片。在这个世纪的初年,他也曾经是一个新潮的人,还是留学到了哈尔滨的青年学生。

终于有这么一天,他把黑暗的影子,正投在他亲生女儿的身上。

曾经有人怀疑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在我死后,有那么个年代,有一些人想证明我是贫雇农的女儿。说我真正的父亲被我爹害死了,我是跟我妈到张家的。我的弟弟也可能陷入这出身的痛苦,在我死后不足十年,自杀在北平。

我不怀疑我爹。事情走远了,万事都能宽恕。像老胡家的婆婆规矩小团圆媳妇,我爹也想规矩我。当时,他做得不比别的人更过分。

一九三〇年八月初的一天,萧红吃过了早饭,先到她童年的乐园——后园子里,帮老厨子摘了一盆嫩茄子。

晌午,她一直在屋里看书。在家人睡晌觉的时候,她和那只小手提箱一起,悄悄地离开了家。

坐在离家越来越远的马车上,萧红一眼也没有往后看。

这之后,萧红开始了十三年的动荡生涯,漂泊、孤零、无望……直至死去,再也没有回过呼兰河北岸的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