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林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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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江浦十二年(54—65岁)

江浦任职

1950年冬,父亲出席江浦县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后,即回江上草堂,一切仍与平时一样。自1951年开始,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

1951年,父亲被选为江浦县人代会常务委员,开始享受国家干部供给制待遇。从此,父亲平生第一次由平民成为国家公职人员,作为行政干部在江浦工作生活了十二年。

由于过去父亲曾经是蒲圩的“圩董”,对修堤治水有一定的实际经验,1952年开始,父亲被任命为江浦县农田水利委员会副主任。

江浦县在解放前属江苏省,解放后划属安徽省。1952年12月,父亲被特邀为安徽省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代表,赴合肥参加了代表大会。

1953年,江浦县重新划归江苏省。安徽省拟调父亲去合肥,因母亲不愿去,未去成。

父亲出生在江苏,解放后一直工作在江苏,怎么会从来没有当过江苏省的人大代表,反而会是安徽省的人大代表呢?许多人对此存有疑义。父亲去世后,报道父亲履历时,绝大部分报纸不明区划变迁原委都把父亲曾任安徽省人大代表这一段经历删掉了。其实,父亲当年的代表证仍保存至今(现存马鞍山“林散之艺术馆”)。

自1956年开始,父亲被任命为江浦县副县长,兼文教科长。

1958年,江浦县划属南京市管辖,父亲被选为南京市政协常委,参加了历次政协会议。

1959年12月,父亲被选为江苏省政协委员,参加了1959年和1962年两次江苏省政协会议。

父亲在江浦任职期间,除通常行政事务外,就我们知道的,有以下几件值得一提的事。

挖堤放水救禾苗

1953年,江浦旱情严重,赤日炎炎,千里无云。河塘干涸见底,田地龟裂,禾苗枯萎。农民急得心似火燎。

这时江潮已上涨,长江水位已高过圩堤内农田。圩区农民迫切需要紧急挖开江堤,放江水灌溉即将干死的禾苗。但是县里领导不同意这样办,认为风险太大,万一江堤挖开,控制不住,江水从挖开的缺口处冲破江堤,造成水灾,那可不得了。农民们眼见禾苗一天天枯死,人民政府却不准挖堤放水救苗,农民急得说是“见死不救”。于是跑来找父亲商量。父亲知道情况后,立即去找县委书记说:“我在圩区生活了几十年,也负责过家乡圩堤工作二十多年,对这方面情况是熟悉的。现在江潮虽已上涨,但潮水并不大。只要在内河挖堤,用草袋装土,放在旁边,是万无一失的,不可能破圩。”县委书记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们可以开会研究再说。”父亲着急地说:“当前禾苗一天天干死下去,水比油还宝贵,早一个小时得水都会大大提高收成。救灾如救火,已刻不容缓,不能拖延。”父亲最后果断地说:“江水一定要立即放,要是出事,杀我的头。”

这位书记深知父亲平时总是和和气气,从未与领导顶撞过,处理事情也是一贯慎重。今天居然发了火,急得脸通红,甚至讲了些不大好听的话,看来事非寻常。于是立即召开了县委会议,邀请父亲列席,专门研究挖堤放水问题。经过一番激烈争论,最后通过了一个折衷的决议:同意放水,但挖堤宽度不得超过三市尺,深度不得低于长江水位一市尺,并准备好抢险器材,放在现场,以备急用,防止万一。过去总是别人笑父亲是书呆子,现在却反过来,是父亲在心里暗笑这位书记是“书呆子”。偌大的圩区,田底、河底都干开了裂,挖这么小一个缺口放水,如同杯水车薪,解决什么问题?但父亲深知,只要书记松了口,同意动锹挖堤,你就控制不住了。农民们会想办法按照需要很快把水放进来的。于是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后来果不出父亲所料,白天,干部在现场时,农民们老老实实按规定大小挖堤。夜里,干部一走,他们就自己大干起来了,扩大了缺口,只一夜工夫就把灌溉用水放得足足的。第二天早上干部来时,堤上所挖大缺口已用草袋装土填夯得严严实实,万无一失。父亲到圩堤上一看,满意地笑了。农民们围着父亲,都在心领神会地憨笑。这一年,整个江浦圩区获得了好收成。

父亲去见书记时,约友人何泛波同往。何泛波原是工商业主,也是统战对象,当时在县工商联任职。他见父亲向书记发火,竟说出“江水一定要放,要是出事,杀我的头”这样的话时,急得用手在下面直拉父亲的衣服,暗示父亲不能这么说,万一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但父亲置之不理,仍坚持己见。事后,何泛波对昌庚说:“你父亲太耿直了,太实心眼,我当时真替他捏把汗。一直到放水后未出事故,我才放下心来。要是万一出了事,这怎么得了!可是你父亲从始至终一点也不害怕。真是聋子不怕雷!”

“一定要保住林五先”

1954年8月,长江出现了比1931年更大的洪水。全江浦县都紧急动员起来,日夜在江堤上抢险防洪。父亲当时在家,天天上江堤巡视。江水水面逐步超过江堤堤面,于是用草袋装土,在江堤上加筑小堤,挡住江水。随着江水上涨,小堤逐步加高加宽。为防江浪冲击,堤外打下树桩,在桩和堤之间放置木板、门板、竹障、稻草包和树枝叶等。堤内筑一条条长土垅,加强堤的防洪能力。为支持护堤抢险需要,父亲把家中后山上最心爱的树木和竹子大部砍去,献出护堤。江上草堂周围几乎成了秃山。

天公好像故意与人们作对。随着江潮发疯似的猛涨,又连续下了几天几夜瓢泼大雨,狂风卷着恶浪,不停顿地向已被雨水泡湿、泡软的江堤猛烈袭来。全江浦县,包括山区,所有劳动力都被动员来到江堤上,抢救不断出现的险情。县里所有领导干部全部走出办公室,走上江堤和群众一起抢险。

沿江堤内侧,都有一条与江堤平行的河流,是过去挖土修堤形成的。这时河里都灌满了雨水,取土修堤要用小船、小盆到河对岸的农田中去挖,既慢,又很困难。大雨淋得人们睁不开眼,狂风吹得人们站立都很困难。一切防雨工具全都失去了作用,但千千万万的群众和干部仍然为抢修江堤与狂风、恶浪、大雨作殊死斗争。

最后终因江水太高,风浪过猛,雨水太大,有多处决了堤。高出圩内农田两丈多的江水,翻江倒海般地通过堤上缺口向圩区内倾泻进来,如山崩,如海啸,破圩了!

父亲随着江堤上像潮水般的人流沿江堤向北部丘陵地带撤退。突然,在父亲前进方向的一段河堤也被江水冲塌了一大段,且缺口在逐步加大。这时,后退无路,只有前进。人们不顾一切地走下缺口,慢慢向缺口对岸爬过去。由于缺口内水流太急,太猛,相继有三个农民被瀑布似的水流冲走,救也无法救,即刻葬身水底。父亲这年已五十七岁,又从来未下过深水,更从未见到过这种场面。正在束手无策之际,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一声:“一定要保住林五先!”随着喊声,两个身体强健水性好的青年农民高华衮和王国栋走到父亲身边,一边一个,挽住父亲臂膀。接着又上来十几个青年农民,自动臂挽着臂,把父亲夹在中间,形成一条人链。他们一个个蹲着下到缺口急流中,然后俯卧水中,用双手死死抠住水中河堤边缘,一点一点向对岸横爬过去。当人链中第一个农民快到对岸时,父亲正处在缺口中央水流最湍急处。这时处于急流中的一位农民说:“怕保不住林五先了,我支不住了。”高华衮闻声大叫:“死也要保住林五先!”这位农民增加了信心,顶着急流艰难地横爬着。高华衮始终死死挽住父亲的左臂,从左面推着父亲向前横爬。经过人链中十几个人的共同努力,父亲终于被拖过了缺口。父亲过缺口后,缺口宽度已被奔腾泻入的江水冲大了有一丈多宽,最深处已有一人多深,人不得不把头埋入水中爬。父亲回到家时,满身满脸都是泥水,已不成人形。

高华衮家住“十里茶棚”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上,离我们家约十里。是农民,也是木匠。农忙种田,农闲做木工。王国栋是我们邻居。其他农民父亲就都不认识了。

第二天,父亲发现两臂都被夹青了,膀子痛得举也举不起来。

昌午当时在家,也上江堤参加抢险,但不和父亲在一处。决堤后撤退时,前方已遇到大缺口,缺口水太深太急,不能过。幸好河对面是小山,昌午会游泳,乃下河向对面小山游去。过河后,要绕道七八里才能到家,耽误了时间。母亲见父亲和其他邻居都回来了,久久不见昌午回来,以为他葬身水底了,悲痛欲绝。一小时后,突然昌午赤着上身,穿着短裤,光着脚,回到了家中。全家悲喜交集。时已深夜十二点左右。

决堤后只一个多小时,整个圩区就灌满了江水,白浪滔滔,一片汪洋。1931年破圩时,我们家宅后进屋还未进水。这次后进屋也进水了,不能住人,只好把家中物品全搬到后山江上草堂暂住。后又担心房屋倒塌,把屋瓦全部拆掉。

这年特大水灾,家乡损失惨重。但人民政府救济安排得力,组织生产自救,减轻了灾情。

“有求必应”

1956年12月,父亲被任命为江浦县副县长时,起初是让他分管福利工作。县里干部经济困难申请补助的报告,由父亲批准领钱。大凡这类报告都会写家庭经济如何如何困难等等。父亲从未当过“首长”,也从未经历过这类事情,以为既然报告上说得那么困难,自然应该补助。于是收到这类报告后都签上自己的名字。过了一段时间,财务科长急了,跑来对父亲说:“林副县长,你哪能这样批条子?我们哪来这么多钱补助?”父亲说:“人家困难,不补助怎么办?”由于父亲不适合做这种工作,后来只好不让他分管福利了。

1957年开展“整风”,接着“大鸣大放”,县政府大院贴满了大字报。父亲的“林副县长办公室”门两侧也贴了一份大字报。右侧写着“阿弥陀佛”,左侧写着“有求必应”。别人看到这份“大字报”,皆忍俊不禁。

“大鸣大放”期间,这是别人贴父亲的唯一的一张大字报。

农民的石门槛

父亲兼职文教科长后,一次下乡检查工作,途中在一农户家休息时,发现此农民家的石门槛乃是一块大石碑,碑上满是泥土,隐约现出的一些文字,颇为不凡。乃请农民挑了几担水把碑上泥土洗净,原来此碑乃一珍贵文物,碑上文字为明代著名理学家陈白沙(即陈献章)所作草书。陈惯用茅草代笔作草书,字体刚健洒脱奔放,极佳。这块碑是陈白沙来江浦时写的。他和江浦著名诗人庄定山等四人夜晚相聚甚欢,四人合作写了一首联句诗,诗成后,由陈白沙用自制茅草笔将诗写成草书条幅,刻成此碑。诗书皆精,刻得也很好。战乱中此碑被农民取来做了石门槛。

父亲当即安排人将此碑取下保护好,后由专人运到江浦作为珍贵文物保存起来。陈白沙(献章)草书碑文:

人生须此会,何更问阴晴。动荡乾坤气,调和鼎鼐羹。

公来山阁雨,天共主人情。未了鹅湖兴,江城又杀更。

寒风吹角短,细雨打更长。天意留行李,灯花喜对床。

衣冠真素会,樽俎太和汤。何限春消息,梅花不断香。

“横看竖看不满意”

江浦县盖了一幢人民大会堂。县委书记见父亲经常在办公室写写画画,而且听别人说林副县长的字写得还不错,于是要父亲书写“江浦县人民大会堂”几个字作门牌。这是父亲在解放后第一次为政府书写匾额,于是尽心尽意地写了。八个大字写得气势磅礴似米南宫,骨力雄健似李北海。父亲自己很感满意,高兴地交给了书记。书记拿到字后,觉得写的“不正规”,有点歪歪倒倒的,横看竖看不满意。父亲听了直摇头,无话可说。

十几年后,父亲书法闻名海内外,求字者络绎不绝。这位书记此时已调至南京市委工作。一天,也来向父亲求字。老同事多年不见,父亲分外高兴,热情接待,并立即拿出纸笔,亲自磨墨为其写字。刚要落笔,突然想起往事。于是放下笔笑了起来,说:“我的字写得不好,东倒西歪,不成个字样,你横看竖看不满意,要它何用?”一边说,一边还是提笔笑着为他写了一张条幅。这位书记听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父亲还曾为江浦电影院用隶书写了“江浦电影院”五个大字,精极。可惜“文革”中被红卫兵当作“四旧”,硬是用长梯爬上墙,把这几个字给凿掉了。

六十初度

1957年,父亲六十岁。9月,父亲来南京开会,母亲随同前来。荪若亦经和县来宁。因很难有此小团聚机会,昌庚设家宴提前为父亲祝寿,并合影留念。

从1954年水灾后,父亲一个人常住江浦,母亲未同去。因不习惯食堂伙食,饭菜冷暖不调,父亲开始患胃病,且逐渐加重。1956年底,胃病大发作,一粒粮食不能吃,在江浦住医院治疗近三个月才好。到1957年春,父亲已届退休年龄。父亲因身体多病,很想退休回江上草堂。作《六十春怀》诗有“春回草阁梦蘧蘧,江上于今拟卜居”、“千竿修竹宜君子,一路长松自大夫”等句。

父亲对江上草堂有着极深的感情。自进入六十岁后,多次作诗表达了思念回归之情。如《夜思》诗云:“牛渚经年别,乌江此夜思。山川留素约,松竹待归时。鹤应还巢冷,莺怜出谷迟。一窗风缓缓,吹我鬓成丝。”

三年困难时期

自1959年开始,我国进入“三年困难时期”。为了高价买些豆腐渣、豆饼、米糠等可食之物帮助一些处境特别困难的儿女们度日,父亲有时不得不去南京古旧书店卖些家藏珍贵古书筹钱。父亲写诗感叹:“买书人作卖书人。”

父亲一生嗜书如命,只要手头有钱,见到好书就想买。这时仍然“积习难除”,一面卖书,一面见到心爱的书还是忍不住想买。他写诗笑自己:“几种珍藏刚卖出,又从架上添新刊”,“文字因缘洗未清,带将余习到来生”。一次,在南京旧书摊见到一套线装《三国演义》,贯华堂刻本,喜欲购之,但身边钱不足,请减价未允,低回再三,怅然归江浦。夜不能寐。翌晨又带了钱去南京,遍寻书摊不见。常叹息道:“失之交臂,可惜!可惜!”

困难时期,几乎所有儿女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过父亲的重要帮助,渡过了难关。但父亲自己却拖累得重病两次,都是胃病。第一次是1960年冬,在南京住医院治疗五十九天始出院;第二次是1962年初,住在南京鼓楼医院治疗一个多月。住在医院里,字画是不能作了,但睡在病床上,诗还是可以想、可以作的。两次住院期间,都写了不少诗。有的医生、护士常笑话他说:“这个怪老头子,命都难保了,还整天哼诗不止!”其中《病院杂诗四首》之一是:“因病息尘机,甚爱祛理障。无奈诗魔在,时犹逐虚妄。小句掇莲花,芳洁荡清漾。寂寂此时情,心与境俱忘。”

喜识新诗友

1962年6月,父亲来南京参加江苏省政治协商会议。会上认识了范烟桥、朱剑芒、程小青、周瘦鹃、余彤甫等诗人。父亲最喜欢与诗人交往,这一次认识了好几个诗友,喜极。和他们历游秦淮河、雨花台、白鹭洲、玄武湖诸名胜。父亲在乌江、江浦几十年,只有和县雕遁庵懂诗,也能作诗。邵子退懂诗但不常作诗。父亲作诗大多是自作自赏。现在有了这许多既懂诗又能作诗的“诗坛高手”,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诗兴大发。在短短几天会议时间里,父亲写了几十首诗与众诗友相互唱和。开会时想诗,吃饭时想诗,睡觉了在床上也在想诗,父亲完全沉浸于诗的“极乐世界”里。临别时,父亲依依不舍,又写了四首诗:

江南留别烟桥、小青、彤甫、剑芒诸公二首

几日盘桓话上林,此情已共夜潮深。

明朝各自分离去,江北江南一样心。

吴楚天涯各散萍,山楼相聚亦前因。

寻诗他日倘成约,驴背勿忘江上人。

又依原韵二首

梅花红透小园林,恩宠东皇几度深。

议席未忘家国计,百年人有万年心。

文章身价自青萍,慧业深深缔宿因。

连日唱酬诗句好,豪情应让白头人。

“留得寒窗夜夜灯”

父亲在江浦时,独住一间卧室。下班后,“已了公家事,归来独掩门”,在卧室内看书、写诗和作字画自娱。1956年,母亲和杜若(我最小的妹妹)去后,卧室就拥挤了。房中间放一张父母亲的双人床,床后放杜若的单人床和堆放箱子等衣物,床前很小的空间,放一张吃饭的桌子就满了。卧室中既无空间,也不安静,难以看书、写诗和作字画。而父亲是一时也离不开诗书画的,只好转移“阵地”,把他的“林副县长办公室”兼作了他的艺术创作室。

白天,县府大院忙忙碌碌,人来人往,诸多不便。父亲主要是利用晚上时间。夜晚,工作人员下班回家,闲杂人进不去,整个县府大院内空无一人,极其安静,成了父亲全身心地创作诗书画的良好环境。父亲在这一时期所作的诗中,有许多诗句描述了他深夜读书和艺术创作时的情景。他“寒灯一夜蕊”,“月明中夜自行行”,“图罢三更兴未阑”,作字画到深夜还不尽兴,坚持要“钻它几破窗前纸”。冬夜寒冷墨冻,使得“古墨夜难磨”,甚至眉毛也冻了起来,“思涩双眉冻”,他仍然“不辞辛苦夜,浸淫书卷中”。他入迷得“几回风雨夜”,“孤吟不觉推敲晚,春到人间尚未知”。父亲就这样“留得寒窗夜夜灯”地在江浦利用工作之余,度过了十二年的艺术创作生涯。

在江浦十二年间,父亲共创作诗近三百首。所作大量字画,大多为友人索去。父亲一生最喜欢与人结翰墨缘,所以他买宣纸一买就是几刀。曾作诗自嘲:“买得秦淮白玉笺,泼成水墨赠高贤。谁云剥削年来尽,既贴工夫又贴钱。”

论书画的诗和书画代表作

父亲在江浦期间,作了不少论书画的诗。这些诗反映了他当时对书画的一些认识和创作中的一些心得体会,这对于研究和认识父亲的艺术思想有很大参考价值。特集录如下:

秋色

青绿丹黄树万丛,迷离半在有无中。

那知画入时人手,点染参差便不同。

题画

我画原无法,陈规一扫除。横皴与直点,重抹更轻涂。

趣得江山外,功成诗酒余。平生青白眼,真赏有天都。

又题

有法成无法,师心造化间。解衣喜磅礴,脱壳实艰难。

水晕千峰碧,风吹一楼丹。几回烟雨里,点泼拟黄山。

题画赠子退

识得画禅趣,此中岁月宽。山衔一角好,月映半规闲。

辣手纸犹涩,称心墨未干。不辞辛苦夜,写与故人看。

作画有感二首

一代宗传一代风,金针苦度有中锋。

今人岂与古人异,画法原于书法同。

奇险境从平正出,粗豪力自细微攻。

沙锥壁坼留多少,体验应师造化工。

胸无点墨总平庸,气味浸淫书卷中。

无限天机存画本,如斯生意岂人工。

寒林已失营丘李,薄海空传潭渡虹。

绝学蹉跎衣钵在,千山风雨怅前踪。

春夜作画二首

图罢三更兴未阑,此中消息耐人参。

眼明手辣初能到,气足神完觉更难。

一度纯青验炉火,数番虚白看云岚。

层层用尽平生力,知透玄机第几关。

一技初成人老矣,卅年辛苦足长思。

钻他几破窗前纸,投我曾占物外机。

雨过春山初湿候,月移古壁欲斜时。

寸灵识得戋戋理,浓淡于今渐合宜。

画竹

六十老人始画竹,画竹自惭手拘束。

人言练手先练心,我独求生不求熟。

东坡先生借一枝,板桥道士求半幅。

横撑直捣体未成,东拽西拖力不足。

初疑有法实无法,永字八法入还出。

言形不足岂言神,画肉应宜兼画骨。

胸中自具气舒舒,腕下时惊影兀兀。

于今百花齐放日,竹也如花射寒绿。

画成大笑问世人,如此写来俗不俗?

又画竹四首

愧无拔地挺生才,日日窗前介字排。

却被板桥压住了,墙根偷露一枝来。

画竹未成成个字,陈规日日动疑猜。

月移壁上秋风影,摇出东坡活境来。

披靡自具芦麻样,贞干难成廊庙材。

三笔风来两笔雨,潇潇自喜出尘埃。

几日春寒动素思,墙头屋角觅真师。

无才偏作有材用,写出潇湘第一枝。

在江浦经过十二年“夜夜灯”的不懈努力,父亲的诗书画水平取得了新的发展。这一时期大体上是在五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