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首先致命地伤害了自己。他未能修复这道创伤,最后无法忍受那种痛苦,没能挨过去。这会儿一想,我会为老师难过。我在离开他以后曾经长时间回忆他的和善、还有过人的睿智,他的博闻强记与惊人的阅读量,开阔的视野。同时我当然要惊讶于他在那个夜晚的举动。我试图了解老师在许久以前是否也有过这种荒唐、类似的劣迹?没有,或无从了解。
那个时刻他脖子上由于过分激动而颤抖的肌肉、他泛着白茬的胡子、额角上一处以前总是被忽略的大如拇指的秃斑,我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刻我是厌恶的,而现在我是充满了怜悯的。他的由于邪恶的激情而迸发出来的力量真是让我吃惊。他的双臂竟然让人无法招架。那时如果说我是屈从,还不如说我是震惊和绝望。我心上的创伤也无法修复。
就带着这伤离开了他,永远地离开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我也没有真正原谅过他。
△我去了一个大机关工作,不少人羡慕我。这儿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上司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善良而严肃。她对我有一种过来人的宽容和理解,这让人十分感动。说不上具体的事例,但我的感受是这样。她的爱人是一位严厉的理论家,不少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我这里必须隐去他。上司很以自己的男人为傲,可还是背叛了他。
她总是带上一位副手出差。副手是一个小她十多岁的男人,长了浓重的络腮胡子,金鱼眼,高度近视。这个人不苟言笑,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他是一个伪装严肃的家伙。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男人气味,这气味即便刚刚洗过澡都无法去掉,我在学校里就领教过。副手长时间在上司屋里,有时门紧紧关闭,其他人要请示工作都没有办法。
议论上司与副手的话很多,使人觉得别扭。那时我们要值班,值班时就睡在办公室。不同的处室要联合值班,这样两层楼上只有一人留下即可。我作为一个单身汉是极愿值班的,因为一个人享用整个大楼的感觉是很好的。我特别喜欢占有偌大的资料室,那儿的各种图书丰富至极。有一天我正值班,胡乱出去吃了几口东西就回到了办公楼。我一头闯进了那一排排书架之间,却被猛然蹿起的人影吓了一跳。出于强烈的责任心,我要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我打开了所有的灯。结果令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一男一女正在急急整理自己的衣服。他们竟是机关上最稳重的两个人,男的就在隔壁办公,四十多岁;女的是一位处长,我们副局长的爱人。
我觉得整座办公楼上弥漫着一股淫荡的气氛。这样的气氛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我的厌恶达到了顶点。青春的渴望被这种厌恶冲击一空,变成了某种很陌生的东西。我想尽快拥有自己心爱的人,我甚至想好了怎样一丝不苟地去爱她,并且永远回避不雅的动作,以及其他——不过它的边界在哪里,我也不甚了了。
这就是那时的真实情形。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调离了那个机关。我离开的时候心里颇为迷茫的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那就是从老师到上司、再到隔壁的男子以及副局长的夫人——他们陷入其中的事情意味着什么?难道这个对我隐藏着的世界上,人们除了工作和其他,还在一天到晚忙碌着这样的事情吗?
△我在一个文化机构又工作了两年。这两年没有什么值得记下来的东西,只有一次不太成功的恋爱,后来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一个大学同学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的恋爱完全是匆忙的生理方面的催促造成的。我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她。可是她的十分主动让我不忍割舍。我对异性积蓄的全部好奇这会儿一齐迫近了。我们花去了许多时间来了解双方的身体,只是没有走到最后一步。我们彼此都感到了对方的吸引有多么强烈。她在我耳边的哈气声、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会让我一直记住。我同时清楚地知道,我不会和她结成伴侣的。我会和谁呢?不知道。但我知道不会和她。我需要她,正像她需要我一样。她长得不好看,胸脯单薄,毛发枯黄,但皮肤极其白细,形体完美无缺。她的双眼像一种可爱的小狗,单纯清澈地看着我。我的身体在她来说就是一个奇迹,反过来她对我也一样。
那一两年里因为她的存在,我才不至于病倒。因为我知道自己快要倒下来了,快要被击溃了。这种力量就来自性。
她渐渐知道我要离开了。我不得不强制自己,告诉自己要赶紧结束这种没有前途的缠绵。她哭了,但没有说我不道德。她是真爱我的,但我对她没有那种不可遏制的爱怜。我愿意和她做最好的朋友,她不愿意。
就在我们分手的这一年,我的同学介绍我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不知怎么相中了我,让我做了一位首长的秘书。这是个以前不敢多想的特别职业,它让我兴奋了许久。那时我多么幼稚,我今天会为这种幼稚而深深地羞愧。
△首长以及他的一家打破了心中的神话。近似于拙讷的一个男人,闷着,并以此维持着某种特殊的尊严,这种现象别人一定会觉得怪极了。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他恰恰是以极端的平庸而立身,听来这也有点奇怪,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他用了半生的时间才学会将一些套话说得流畅,其余的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正好因为胆小怕事和无能,所以只说套话,这就是最大的秘诀。他占便宜的办法却有很多,因为这些事情是本能的、没有什么难度的。就这样,嘴里说着套话,手里办着坏事,生活一天天烂下去。
他的保姆是农村来的小姑娘,是下边那些巴结他的人送来的,漂亮明媚。这样的保姆已经换了几个了。她们当中有两个确切无疑是被这家伙糟蹋了,另一个毁在他儿子的手里——这小子当时刚刚上高中一年级。
有三个很大的公司是寄生在这个家伙身上的。公司的董事长都是他私下的朋友。钱在这里从来不是问题,那真是像水一样流。
我如果不尽快地离开,我就会心疼而死。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师,他说我透过这对镜片看到的世界,是被隔离的真实。是的,但我总是拒绝承认它的真实。
我走开了。
△从那儿就转到了一个以大人物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这里同样不缺钱。但这里最大的好处是能够接触各种机构和人。我特别难忘的就是与东部葡萄酒城的来往——结识了著名酿酒师武早。在东部的城里和乡下的经历使我大开了眼界。我第一次觉得一个从小长在城里的人就是先天不足。武早是一个走过许多国家,却又能把根扎在故乡的非凡人物。这个人有激情,有想象力,那么善良又那么专注。他对不公平、对人间苦难耿耿于怀。
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我一生最重要的时期开始了,它让我始料不及。这就是对她——就让我叫她“查查”吧——的结识。与以前所有的结识都不同的是,这次她让我第一眼就强烈地意识到:我一生都不会改变了,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了。这当然是我自己的事情,因为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内心里受到的冲击无法说得清。她在舞台上,我是一名观众。这种距离感造成的单相思是经常发生的。但我却明白这次有点不同。这不太可能是那种平庸的故事。她太美了,我只能这样感叹、这样苍白地重复一句。
想不到的是,卸下妆的人比舞台上的人更加神奇和迷人——我不知应该用什么来说明自己的感受了。总之她不像是尘世间的生命,仿佛整个是屈原写的那种饮露食英长成的人。我对自己说:让我走近她吧,哪怕用死亡去换取。
△接下来的两年像是一直在眩晕。幸福两个字太简单直白了,无法表达我心中满溢的东西。我相信她也是一样。她的爱甚至让我进入了另一种恐惧:能否因为这种烟火气而稍稍令其毁坏、一丝丝的毁坏?她从心灵到躯体的一切都不容改变一点点,因为那是最完美最和谐的呈现与组合。
我也像个戏迷那样出入剧院了,这在以前连想都没想。伟大的艺术!我得说自己结识得太晚了。唱念做打,一招一式,所有的都是这么神奇,魅力无穷。我走入了她所扮演的角色,并且在长达几个小时里无法从中走出。她洗去彩妆,只是戏中的那个可爱的女人换上了这个时代的衣服。
查查啊,我怎么把你还原到现实生活中,又怎么与你走在滚滚烟尘的大街上呢?我内心深处一直恐惧的什么,它肯定是要发生的。
△那个人出现了。这只是时间问题。我不能接受的是她的离去。她在明处,就像一轮皎月,地上的人都在仰望。可是地上的某一个人会误以为这轮皎月只为他一人拥有。这是最大的错误,是悲剧的开始。
现在我想问的是,究竟是月亮的过错,还是人的过错?
任何一个可恶的浊人都可以、也都有权利仰望或在心中拥有她。是的,这不是月亮的错。
但道理是这样,我还是想杀掉那个霸占皎月的人。
反过来,别人也想杀掉我——我也曾独霸过皎月,幻想着永远拥有。我更想将其掩藏起来,一辈子秘不示人。可见我有多么狂妄和无知。这种贪婪必然会遭受相应的报复。
那些痛不欲生的日子里,全是这一类推理。我不过是想说服自己,但明白这完全无济于事。
△那个家伙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出现过。我好好观察过他。不是因为嫉愤造成的偏见,而是一种真实的目击。这个家伙身高一米八以上,一脸横肉,四肢粗壮,双眼恶狠狠地凹进里边。肉嘟嘟的嘴,没有胡子。所有长这样嘴巴的人,哪一个会是好东西?还有,他的肚子完全像一口锅!他的屁股是方的——四方屁股,谁见过啊?这是真的!我在看他的时候,只觉得有一种毁灭世界的力量在朝我夯过来!那是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猛击啊,夹带着一些像粪便一样的恶臭摔到脸上,糊人一身……
我仇恨的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他代表了粪便的力量。粪便真的是有力量的。我如此简单地认识,并且把这种认识表达给其他人,不是因为超级愤怒,而是深入和真实。
我深入其中的,我自己知道。
我今生最心疼最可怜的一个人,就是查查。她死去一百次相加的痛苦,也没有现在这样大。她没有背叛过。她是被一座黑暗的大山压成了粉末。
我小心翼翼一丝都不敢孟浪的一个仙子,竟然被千钧之力一下压成了屑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