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八月,新政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的时候,仲淹上奏朝廷,请求罢参知政事再度出守西北边关。
仲淹系情于边关而不能释怀,自然是他这次自求外放的一个重要原因。五月,西夏对宋称臣,宋接受了西夏的议和请求,但与此同时,契丹与西夏交恶,契丹国主亲率十万大军征讨西夏,驻兵云州(今山西大同)、朔州(今山西朔县),并要求宋与西夏绝交。西北局势的这一变化,使仲淹十分不安。他担心契丹、西夏不守盟约,乘宋无备发起突然袭击。仅契丹就拥兵十万,而宋河东路则是兵少将寡,不堪一击,实在不能无忧。再加上西北边关秋防在即,也确实需要有人经画其事。仲淹以为,若说“镇彼西方,保于无事,”则不敢妄言,但自己久居边塞,熟悉边情,与边关将士同心协力,亦可望能御敌寇深入之虞。
这只是一个方面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仲淹这时已经明显感到在京师无法自安了。朋党之论又在朝野内外悄然兴起。这把曾使仲淹被诬遭贬的刀子,这一次是被谏罢枢密使知亳州的夏竦重新祭起的。《续资治通鉴》卷四十六庆历四月戊戌条载,“初,吕夷简罢相,夏竦授枢密使,复夺之,代以杜衍,同时进用韩琦、富弼、范仲淹在二府,欧阳修等为谏官,石介作《庆历盛德诗》,言进贤退奸之不易。奸,盖斥夏竦也,衔之。而仲淹等皆(欧阳)修所厚善,修言事一意径行,略不以形迹嫌疑顾避。因与其党造为党论,目衍、仲淹及修为党人。”夏竦勾结内侍蓝元震,“使内侍蓝元震上疏,言:范仲淹、欧阳修、尹洙、余靖,前日蔡襄谓之四贤。斥去未几,复还京师。四人得时,遂引蔡襄以为同列。以国家爵禄为私惠,胶固朋党,递相提挈,不过二三年,布满要路,则误朝迷国,谁敢有言。”
以仁宗这样一个意志不坚、缺乏决断的人,自然难以不受这些流言的蛊惑。《涑水记闻》卷十载,庆历四年四月,仁宗与执政们就有过一次关于朋党问题的讨论。仁宗直接问到仲淹,以为自古只有小人会结成朋党,惑乱朝纲,难道君子也有朋党么?范仲淹直言以对:“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自古以来,邪正在朝,未尝不各为一党,不可禁也,在圣鉴辨之耳。诚使君子相朋为善,其于国家何害?”
几年前,仲淹第一次遭朋党之灾贬出京师时,欧阳修曾作名文《朋党论》以辩,文中欧阳修证之史实,甚至直言“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肖小之人所贪者名位,所趋者禄利,在有共同的利益追求时,他们可以暂相党而引以为朋,但或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又必然是自相残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又哪里会有真正的朋党!而君子则不然:他们“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君子以同道而相益,因同心而共济,且进退不移,终始如一,自然也只有真正的君子才会有真正的“朋党”。而君子之朋的和衷共济,也正是国之能兴的保证。因此,人君的责任不在于禁绝朋党,而在于“辨其君子与小人而已”。
仲淹给仁宗的回答与欧阳修的辩论同出机杼,而且确实不无道理。但道理归道理,现实归现实。现实是仁宗这一次与执政讨论朋党之说,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以仲淹之智,他也不可能不觉察出这是一个信号。
从历史上看,朋党之论也确乎是打击政治对手的一个有力武器。贤士君子无论怎样以正色立朝,无论怎样无私无畏,只要一被视为党人,往往就会有口莫辩,且辩之也无补,一般来说免不了罢官贬放,甚至杀头掉脑袋。如唐代李德裕,史称“才大名高”,武宗时身任相职,力主削弱藩镇,辅佐武宗讨平擅自袭任泽潞节度使的刘稹,“独立不惧,经制四方。”但一陷入所谓“牛李党争”之中,便无力自拔也无法免祸,终至贬为崖州司户,死于僻远瘴疠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