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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伟大的渴望(1)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生命的路

鲁迅

想到人类的灭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们的灭亡,却并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赋与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

人类总不会寂寞,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

昨天,我对我的朋友L说,“一个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属是悲惨的事,但在一村一镇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国一种……”

L很不高兴,说,“这是Natur(自然)的话,不是人们的话。你应该小心些。”

我想,他的话也不错。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江南的冬景

郁达夫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知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坑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们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是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像,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季节,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我也曾到过的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路,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锦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亦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像钱塘江南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作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Roseggerl843一19l8)罢,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像,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桠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些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问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村”的一首绝句罢?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还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大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像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感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像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吧!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在这国家多难之期,更该沉着地挺身前进,决无躲避徘徊之理。他或做自己职务,或做救国工作,或从小处下手,或从大处着眼,只要卖力气干都好。

赠言

朱自清

一个大学生的毕业之感是和中小学生不同的。他若不入研究院或留学,这便是学校生活的最后了。他高兴,为的已满足了家庭的愿望而成为堂堂的一个人。但也发愁,为的此后生活要大大地改变了,而且往往是不能预料的改变。在现下的中国尤其如此。一面想到就要走出天真的和平的园地而踏进五花八门的新世界去,也不免有些依恋彷徨。这种甜里带着苦味,或说苦里带着甜味,大学毕业诸君也许多多少少感染着吧。

然而这种欣慰与感伤都是因袭的,无谓的。“堂堂的一个人”若只知道“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或只知道自得其乐,那是没有大意义的。至于低徊留连于不能倒流的年光,更是白费工夫。我们要冷静地看清自己前面的路。毕业在大学生是个献身的好机会。他大学里造成了自己,这时候该活泼活泼地跳进社会里去,施展起他的身手。在这国家多难之期,更该沉着地挺身前进,决无躲避徘徊之理。他或做自己职务,或做救国工作,或从小处下手,或从大处着眼,只要卖力气干都好。但单枪匹马也许只能守成;而且旧势力好像大漩涡,一个不小心便会滚下去。真正的力量还得大伙儿。

清华毕业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大伙儿同心协力,也许能开些新风气。有人说清华大学毕业生犯两种毛病:一是率真,二是瞧不起人,率真决不是毛病。所谓世故,实在太繁碎。处处顾忌,只能敷敷衍衍过日子;整日兜圈儿,别想向前走一步。这样最糟蹋人的精神力,社会之所以老朽昏庸者为此。现在我们正需要一班率真的青年人,生力军,打开这个僵局。至于瞧不起人,也有几等。年轻人学了些本事,不觉沾沾自喜是一等。看见别人做事不认真,不切实,忍不住现点颜色,说点话,是一等。这些似乎都还情有可原。若单凭了“清华”的名字,那却不行;但相信这是不会有的。风原是看不见的,又无所不在的。江南的春风抚摸大地,像柳丝的飘拂;体贴万物,像细雨的滋润。这才草长,花开,莺飞……

春风

林斤澜

北京人说:“春脖子短”。南方来的人觉着这个“脖子”有名无实,冬天刚过去,夏天就来到眼前了。

最激烈的意见是:“哪里会有什么春天、只见起风、起风,成天刮土、刮土,眼睛也睁不开,桌子一天擦一百遍……”

其实,意见里说的景像,不冬不夏,还得承认是春天。不过不像南方的春天,那也的确。褒贬起来着重于春风,也有道理。

起初,我也怀念江南的春天,“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些的名句是些老窖名酒,是色香味俱全的。这四句里没有提到风,风原是看不见的,又无所不在的。江南的春风抚摸大地,像柳丝的飘拂;体贴万物,像细雨的滋润。这才草长,花开,莺飞……

北京的春风真就是刮土吗?后来我有了别样的体会,那是下乡的好处。

我在京西的大山里、京东的山边上,曾数度“春脖子”。背阴的岩下,积雪不管立春、春分,只管冷森森的,没有开化的意思。是潭、是溪、是井台还是泉边,凡带水的地方,都坚持着冰块、冰砚、冰溜、冰碴……一夜之间,春风来了。忽然,从塞外的苍苍草原、莽莽沙漠,滚滚而来。从关外扑过山头,漫过山梁,插山沟,灌山口,呜呜吹号,哄哄呼啸,飞沙走石,扑在窗户上,撒拉撒拉,扑在人脸上,如无数的针扎。

轰的一声,是哪里的河冰开裂吧。嘎的一声,是碗口大的病枝刮折了。有天夜里,我住的石头房子的木头架子,格拉拉、格拉拉响起来,晃起来。仿佛冬眠惊醒,伸懒腰,动弹胳膊腿,浑身关节挨个儿格拉拉,格拉拉地松动。

麦苗在霜冻里返青了,山桃在积雪里鼓苞了。清早,着大鞋,穿老羊皮背心,穿荆条背萎,背带冰碴的羊粪,绕山嘴,上山梁,爬高高的梯田,春风呼哧呼哧地帮助呼哧呼哧的人们,把粪肥抛撒匀净。好不痛快人也。

北国的山民,喜欢力大无穷的好汉。到喜欢得不行时,连捎带来的粗暴也只觉着解气。要不,请想想,柳丝飘拂般的抚摸,细雨滋润般的体贴,又怎么过草原,走沙漠、扑山梁?又怎么踢打得开千里冰封和遍地赖着不走的霜雪?

如果我回到江南,老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老是牛角淡淡的阳光、牛尾蒙蒙的阴雨,整天好比穿着湿布衫,墙角落里发霉,长蘑菇,有死耗子味儿。

能不怀念北国的春风!学习如吃饭,蔬菜米饭须细嚼缓咽,使之消化,成为自己的血液。

献曝

老舍

抓住某一些情感,或某一点见解,便拼命的宣泄发挥,是浪漫派写家的好处,亦其短处。好处:不顾一切,率性直前,若能一往深情,亦颇足动人。坏处:恃才率性,所见未必正确,观察未必详密,或失之偏,或失之空。

写实者应该是,必先详为观察,使材料充实,而后妥为布置,使形式严密。

青年学习写作,宜具浪漫者一往直前的勇气,否则考虑过多,时进时停,永无成篇之日,勤于动笔,到文字略有把握的时候,应敢取写实者的态度,使文通事确,乃有进益。

摹仿别人,则失去自己。同一件事,有多少不同的说法与看法。我自己如何说,即我的风格。我自己如何看,即我的见解。文字摹仿别人,便失去了自己的风格。见解抄袭别人,即失了自己的思想。青年要多多学习,但学习不是摹仿。学习如吃饭,蔬菜米饭须细嚼缓咽,使之消化,成为自己的血液。若整个吃下,又整个吐出,必无好处。

要作一个写家,须先作一个“人”。假若人格不崇高,气度不宏大,而只仗着几个漂亮文字支持自己,则必无有何建树。盖自己不崇高宏大,何以能领会世上最善最美的事?何以心明如镜,鉴别善恶?有了真人,而后才有至文,文艺并非文字把戏也。

文艺作品不仅是报告一些什么事,它于报告之外,还要给个解释,并且能使人深深的感动,接受这解释。青年学习写作,不仅要多看事,还要“想”事;想不出个道理来,便且慢动笔;因为只说事实而不说道理,仅是“学舌”而已。想出道理,再设法用人物,用事实,用文字,从感情方面激动人心,使人同情你的人物,相信你的事实,喜欢你的文字,于不知不觉之间便接受了你的解释,才算成功。

今天,在这朦胧的黄昏中,我再次回首返顾,我发现这条路就是一本被遗忘的歌集,歌词就是人们的足迹,而曲子就是那晨歌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