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台上,我拿着把铲子,小心翼翼地给新发的芦荟搬家,准备移一棵到那个紫釉色的陶罐里。很久以来,那只陶罐无声无息地蹲在一角,落寞如美人迟暮,慵懒地靠在摇椅上,追忆花样年华。
正要翻倒出罐里的陈土,却发现那泥面上,密密麻麻地拱出一层蓝紫色的叶芽,张着两瓣叶,对称着,嫩嫩的,像一群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挤在一起。我似乎听到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望着我,一瞬间,从这些野生的不知名的花儿身上,我找到了久违的熟稔的目光。
记事起,外婆家后门口的小院子里就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一株比我还高的栀子,绿油油的叶片里盛开着满树的白花,香气扑鼻;我的床与它一墙之隔,花开时节,连梦也被熏香了的。牵牛花攀上了屋檐,生怕别人不知道,整日里举着红的蓝的喇叭吹着;鸡冠花在一丛小竹子花和洗澡花面前如鹤立鸡群,顶着一头鸡冠趾高气扬,我不大喜欢。不过这好像是三姨从北京带回的花籽,和我们这儿常见的鸡冠花品种不一样,一朵花有两种色彩,一半红一半黄,明艳照人;墙角有两棵白玫瑰,几个姨很稀罕它,小姨常给它松土,还趴在它根前检查有没有发出新枝,隔壁她的好伙伴老早就打了招呼,说发了就送一棵给她,小姨答应了。我也急切地凑过去,却被刺痛了手,小姨就再三叮嘱我别碰它。我在童话书上读到王子把玫瑰送给公主,就对这两棵白玫瑰有了莫名的欢喜,到长大以后听到歌中大声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总觉得很不对滋味,我眼前的玫瑰小小的白白的,每次就开那么两三朵,羞羞怯怯的样子,像清丽脱俗的仙女,只适合温言软语远观浅探的。
菊花有很多,除了开出极大瓣的受到重视,小黄菊只是作点缀。在乡间野外,随处可见到一丛一丛的黄菊花,和荆棘纠缠在一块。含苞的金银花,像一个个小棒槌,待到开时,又像一把把张开的小伞;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衬着椭圆形的绿叶,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我常兴奋地去采,采成一簇簇的握在手中,或插在辫梢上,蹦蹦跳跳地去上学。从书本中得知,这种朴素的花,可泡水代茶也可入药,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姨们采了好多摊在竹筛里晾晒,还用线缠成一串串地挂在帐子的帘钩上,小姨用它装过一个香囊戴在我胸前。为了丰富小花园,我还曾在放学的路上当了一两回小花贼。牵来的月季开得如火如荼,可是扯来的君子兰就是不服气,最终怏怏而死,令我怅恨久之。或许花儿们自有它的性情和钟情的土地,我不能强花所难。
小花园是我们的大观园。虽不吟诗弄赋,却处处生长着诗情画意。这是我和姨们流连忘返的地方,看一看,闻一闻,摸一摸,时光惬意地绽放在花叶之间。许是徜徉的时间太多了,总是有做不完的事的外公终于发火了,他声色俱厉,威胁着要砍掉所有的花。在那个吃穿都不充足的年代,确实是不该放许多精力在花上的。于是,姨们的时间就更多地放在田地里,还有照料好十几只兔子,一栏嘎嘎叫的鸭子等等。一到吃饭的时候,就会有人端着饭碗站在后门口,悄悄地喵几眼,那是在和花儿们打招呼。傍晚时分,拖着长辫子的三姨蹲在花丛里,见我发现了她,回头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是不必受这些禁忌的,就像我不必要像她们那样要做许多事。在这个家里我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所以姨们把她们对花儿的照料拜托到我的身上。我乐此不疲,松土浇水,赏花扑蝶。只是身旁缺少了她们的笑语,我和这些花儿们,就不时地对着飘来飘去的云朵发呆。
外公是早就不反对人伺弄花草了。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花儿们却开得越来越少,小花园也不再热闹了。蓦然回首,我才发现,是我的那些如花的姨都一个一个的嫁出去了。然后,我去读师范,也离开了。门外无人问落花,小院寂寞了,和同样寂寞了的外公外婆,只远远地守候着。再后来,只偶尔会出现在梦的一边,抚摸和芬芳着一些动荡不安的时刻。
三姨躺在土地里的时候,才四十一岁,那时遍野的油菜花开得正妩媚,外婆的白发飘散在晚风中,我不忍去看。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世事茫茫难自料。
读到“花飞花谢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无语凝噎。独在小院徘徊,眼前一片衰败。昔人远去,昔日永不再来。恍惚中,在一片摇曳的芳菲里,我似乎看到三姨站在那里笑容可掬。我愿意相信,女儿是花做的,灿烂芳香,即便,开到荼蘼花事了,化成泥土,也等于是回归到母亲的怀抱吧?
轻轻地放下铲子,眼前的陶罐幽深如井,就让这些不知名的女儿们,躺在这一方小小的井里安恬地做梦吧。尘烟过处,忽然有这样熟悉而亲切的气息缭绕着我,是一种多么温柔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