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里,外公是最令我畏惧的人。
他瘦削的脸上雕刻着斧劈刀削一样的皱纹,那些杂乱而拥挤的线条几乎没有组合过笑容,只显示出坚硬和冷冽。他会突然发火,狠狠摔碎手里的饭碗,冲人凶狠地嚷着。他认为姨们侍弄花草耽误了农活,一声不吭就锄掉了后院所有的花花草草。姨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低着头挎起篮子,去田间地头挖野菜,兢兢业业地喂兔子,但还是免不了挨打。就连对我,一个暂居在这里的外孙女,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爱睡懒觉的我,曾被他用竹鞭从睡梦里抽醒过。我们懒惰,或者犯了错,都会引发他不可理喻势不可挡的暴怒,这让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如履薄冰。在我的心里,他就是一个暴君。高高在上,为所欲为。
因为从小聚少离多,我对父亲也充满了敬畏和疏远。在处理我的早恋问题上,他以决绝的反对和狂暴的阻挠终于颠覆了我们勉力维持下仅存的一点亲情。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叛逆的我,固执的他,陷于水深火热你死我活的对抗之中。面对来自各方面的劝解甚至是求情,他一律置若罔闻,坚持己见。声称“宁可断绝关系,也不会成全我们”。父亲一贯脾气倔强,清高自负,从来不曾低头。硬朗如他,更是借助我的早恋,把自己的硬汉之风推演到极致。丝毫不顾及,各自伤痕累累。虽然这场无硝烟的战争,最终是以母亲的苦心和慧心换来我的胜利而告终,但在和他的对峙中我已是奄奄一息,濒临崩溃。
天冷了,我给外公买了一个电水袋,他哆哆嗦嗦地,手抖着,好半天插不进孔里。我接过插头,按了上去,他朝我赞许地笑了,他的笑容,原来如此慈祥,让我突然间鼻酸。他在院子里又栽了一棵枣树。说过两年就能结枣子,我的孩子也能吃到。偌大的院子,被他料理的花木葳蕤层次分明。午后,他端了张小凳坐在花木之间打盹。阳光照在他身上,把他塑造成了一棵树,摘掉了沉甸甸的果实,弯着腰,安详地贴近了地面。
父亲竟然也会做家务。我去上班,他默默地把电饭锅擦得雪亮,帮我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面对我回家后讶异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笑了。我一直以为,那双手除了拿粉笔,就只会在田地里忙活。在每个假期来临前,他会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询问我们的归期。有时颇不耐烦,冲他发火,他突然间不知所措,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在那边嗫嚅着:就是问问。我懂,他还是不会说出,我想你们了。
什么时候,时光慢慢地掏空,属于他们的生活的磨难和恣睢,归还了平和和温情?将他们的强悍打磨殆尽,冶炼成这样一种彻骨的温柔和忧伤的柔软。让相伴左右的我们,终于见证了时光无坚不摧的力量,以及赐予的感伤。面对生命老去的模样,所有痛过爱过苦过怕过的日子有一天会沉淀成多么心疼的记忆,不断唤醒我们回望来路的苍凉。
如果可以,我愿意能一寸寸还原他们的年轻气盛,粗粝刚强。听他,站在窗边一声怒吼:天亮了,懒虫还不起床。“啪”的一鞭挥来,我怔怔地睁开眼,空气里回荡着遥远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