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对于茶,我不甚精通,更遑论源远流长的茶文化。茶之于我,只是一种寻常可亲的饮品,能解渴、安神、启思、静心。
但我亦知,没有哪一种饮品,能够像茶这样,轻盈曼妙地步入我们的生活,并渗透到精神的领域,唇齿留香,讽诵吟哦。千百年来,滋润着我们的身心,袅绕出浓厚的文化底蕴。
莫说茶经,莫论茶道,单是信手推开任意一间文人的门户,寒窗素瓦也好,钟鸣鼎食也罢,总能寻觅到茶的踪影。或清新,或雅逸,或淡泊,或甘淳……真乃无茶不文人!窃以为:文人是茶做的骨肉,并让茶文化成为中国文化中独树一帜、气韵芬芳的一脉。
我之喜茶,并不是为锦心绣口的华章渲染,也不是为博大精深的茶道氤氲,只因,茶是人间草木。出自天然,而融入人间。喜茶的亲切平和,皇帝也好,平民也罢,都可以一亲芳泽,滋味共享;更喜茶的自然本色,令人返璞归真。
古人认为茶是灵芽,“天涵之,地载之,人育之”。汲天地之精华,萃山水之灵气。遥想往昔,一枚茶叶随风飘入神农氏的沸水锅中,遂成就人间一种最古老最普遍的饮品,且契合和浸染了华夏民族特有的温雅气质。删掉茶所濡染的所有色彩,茶本身只是人间草木。“茶,人在草木间。”我更愿意,从字形上去领悟茶所赋予人的启示,那就是:人在草木间,天人合一,要活得真实自然。
堪称“一代奇才”的明人张岱,自嘲“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读《陶庵梦忆》里的一篇《闵老子茶》,写他和茶人闵汶水之间的高手相逢,几个回合,识茶断水,让汶水老人由冷淡,到为他精深的鉴赏水平折服,遂与之定交。掩卷莞尔。从中窥见张宗子的自赏自得,可爱率真。这样一个“妙”人,集旷世之才学,备生活之奇趣。他在《自为墓志铭》中坦率自白“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而后“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但茶香一缕,可抵十年尘梦;且鸡鸣枕上,尚还有梦,可寻、可忆。张岱论人,则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一针见血,令人拍案叫绝。真实,乃万物之本色,情深,则万象皆深。私下揣测,如此大智慧的领悟,莫非张岱是从他精通的茶道中参出?
至真,至情,是无需用繁文缛节来装饰的。如同茶,只需清水一杯本性自显。如若画蛇添足,形式大于内容,只怕倒弄巧成拙。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写妙玉煎茶招待贾母各色人等,把妙玉孤高的范儿真是刻画到极致。茶是名茶,茶具是不同凡响的古董,配的水是“旧年蠲的雨水”和“五年前收自梅花上的雪”。妙玉论茶“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读此赧然,按此标准,自己定是俗不可耐。想我,饮到欢处,岂是三杯就可了事?不过如此精致考究来饮茶,多少会败了兴致吧?把日常一个喝茶搞得像古董展览,才艺表演,到底还剩有多少闲情逸致去用心品茶,值得怀疑。我若在场,被妙玉这一番高谈阔论后,想必再好的茶喝到嘴里也是索然无味的。姐喝的不是茶,喝得是姿态情调——难怪有人评价,妙玉是红楼里最小资的女人。可是小资情调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不能不顾情境勉而为之。这样喝茶不能说不好,但一般人肯定学不到。都说人生如茶,一味清寂孤高,往往接不了地气,不易成活,妙玉后来落得个“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下场。
在喝茶的态度上,我尤为欣赏鲁迅。他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必须有工夫,其次是练出来的特别感觉。”喝茶这回事,无需斤斤于繁琐细腻的所谓“功夫”。真实质朴,享到清福,方为茶饮之最高境界。
两鬓萧萧的李清照道,“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这种随意的生活态度,不失为大家风范。缕缕清香,诗书作伴,哪怕贫病潦倒,也要持有这份从容娴静。“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良朋知己不期来访,当下发火煮茶,围炉品茗,笑谈古今,要的就是这种酣畅淋漓。茶饮,当是引导我们,回归自然,以素朴的面目,坦然相见,赤诚相待。如此,才得人生至乐!
白云生处,草木葳蕤。有朋自远方来,清茶一杯,浮生半日,不亦乐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