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还有一首著名的《西江月·梅》:
玉骨哪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据考证也是写给朝云的。这首词虽然名为写梅,实则写人。从风光旖旎的杭州,到“穷山恶水瘴疬地”的惠州,一路颠沛流离,朝云始终不离不弃地跟随着东坡。最终,也将三十四岁的青春留在了惠州的西湖边上。想那佳人风姿绰约地俏立在西子湖畔,虽然素衣,不施妆容,却如冰雪一般,自有一股仙风充盈。它尽情的歌颂了朝云端庄的美貌和高尚的心灵,也是诗人无比感激心情的真实流露。
另一个说她是东坡第二个妻子王闰之的婢女,十二岁进门,一直侍奉东坡,成年后即嫁与东坡为妾,比东坡小了整整二十六岁。
东坡对朝云宠爱有加,朝云也给东坡许多情感的慰藉。可以说朝云的生死悲欢都与东坡有着紧密的关联,在情感方面,甚至超过了他的两位妻子王弗和王闰之。她与东坡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特别是陪伴东坡度过了贬谪黄州和贬谪惠州两段艰难岁月,凭着对细腻感情的把玩品味,朝云真正走进了诗人东坡的内心,从某种意义上讲,朝云可以说的上是东坡的第三位妻子,虽然朝云终生没有得到东坡夫人或妻子的名号,只是到了黄州后才由侍女改为侍妾。
苏东坡曾叫朝云向秦观索词,秦观作了一首《南歌子》送她:
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暂为清歌住,还因春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
秦观以《高唐赋》中楚襄王与神女的故事,喻东坡和朝云。神女一般美丽绰约的朝云,不是人间的,她应该是天上的神女,也只有前生是襄王的东坡,才可以得到她。
苏轼即有一首《南歌子》相酬: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这两首词都应是写给朝云的。无论是秦观的“不应容易下巫阳”、“瞥然归去”,还是东坡的“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回身燕漾空”,两人均对朝云大加赞颂,亦足见朝云在当时文人中的地位和影响了。
此后,东坡又作了一首《浣溪沙》:
轻汗微微通碧纹,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写尽了端午前后,朝云香草沐浴,彩线臂缠的风雅神态。想一想吧,风姿绰约的朝云刚刚沐浴上岸,如清水出芙蓉,那醉人的“流香涨腻”了江面,是何等的脱俗出尘。朝云去世后,苏东坡还曾在《雨中花慢》追念她的“襟袖上,犹存残黛,渐灭余香”。
还有记载:某日,苏东坡退朝回家,指着自己的腹部问侍妾:“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一答:“文章。”一说:“见识。”朝云笑道:“您满肚子都是不合时宜。”苏东坡闻言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从此,东坡对朝云更加爱怜。(宋代费衮《梁溪漫志》)“朝云识我,先生思卿。卿卿我我,刻骨铭心。”
尽管苏东坡有满腹文章,或者说聪慧贤知,但其在党派斗争中备受打击,确实是因为他一肚子都是些不合时宜的思想。难怪极为赞赏,把朝云引为知己。朝云深知,在苏东坡仕途上的几番沉浮之后,东坡已将高官荣宠淡然视之了。这个“糟糠之妻”,不过是侍奉衣食起居,却对东坡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堪称是东坡的红颜知己了。
“唯有朝云能识我”,就是900年后的今天,我读到这样温情的句子的时候,还是心不由自主地感动起来。
据说朝云的墓亭柱上当年曾镌有一联,乃东坡手书: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遗憾的是,当年的亭台早已湮没不存,先生的手书也从寻起,情海恨谷,空让人欷歔。
苏东坡几度遭贬也正是由于他的“不合时宜”。宋神宗时的变法派和保守派争来斗去,势力各有消长。而苏东坡不愿苟同,而又直言不讳,所以被一贬再贬。在杭州四年,之后又官迁密州、徐州、湖州,又到杭州两年。在杭州期间,朝云一直陪伴在东坡的左右,衣食住行,倍为关注,为保护杭州城不受江潮的肆虐,朝云还和东坡一起主持修建了著名的防洪堤,于是才有了现在的著名景点“苏堤春晓”。
朝云与东坡的生死相依,更应该源于朝云对东坡刻骨铭心的敬爱。曾经看到过不同版本的越剧《东坡和朝云》。其中令人感触最深的是,东坡刚到惠州,由于生活艰辛,食不果腹。村里的乡亲,送来了东坡爱吃的猪肉,朝云告诉东坡,肉是乡亲们送的。久未吃肉的东坡,十分感动。为了能让“白须消散”的东坡多吃一点,吃饱吃好,朝云找了借口说自己吃素,要与东坡分桌而食。但是肉色当前,东坡定要和朝云分享美食。两人开始争执不下,结果朝云的碗在争执中摔在地上。朝云的“计谋”败露了。
东坡心酸难过地将朝云紧紧拥在怀里,原来看似满满的一碗饭,原来是里面还有一个垫底的小碗啊!难怪朝云日渐消瘦。
每次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眼眶里面总是湿湿的。苏东坡被贬到惠州的时候,已年近花甲。“夫妻本是同巢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官场的失意,长途的跋涉,原本众多的侍女小妾都已陆续散去,“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朝云不过是东坡的一个小妾,从杭州到密州、徐州、湖州,以及最后的蛮夷之地惠州,朝云始终伴随在东坡的左右,与苏东坡患难与共,相濡以沫,成为他艰难困苦中最大的精神安慰。
惠州的苦难生活,不仅没有压垮朝云,反而让她与东坡有更多的机会相濡以沫。他们非夫非妾,分明是一对知心知性的红颜知己。《林下词谈》里,记载有这样一个故事: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闭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期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不能歌,是‘枝上柳絮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疾而终。子瞻终生不听此词。
上面讲的就是东坡那首著名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这首表面上看来伤春伤情的词,其实更是东坡一生坎坷不遇,壮志未酬的真实写照。一生刚正不阿,屡遭排挤,却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不为外界所动,心中块垒不能排斥,愁苦与矛盾,时时折磨着东坡。东坡时常让朝云吟唱。而朝云每唱到“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都显得格外的动容。因为她懂,她知道东坡字里行间,隐藏的痛苦和挣扎……
朝云不仅知东坡,懂东坡,还对东坡忠贞如一。东坡把朝云比做纯洁不染的天女维摩,他在诗中称赞她“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台通德板伶元。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杨枝别乐天”指的是白居易的爱妾樊素,唐孟棨《本事诗·事感》:“白尚书(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她原是白居易的歌姬,在白居易任刑部侍郎的时候,与白居易十分恩爱。等到白居易年老体衰的时候,她们一个个纷纷离去。
日渐消瘦的朝云,最终捱不住了。绍圣三年(1096年)起月五日,三十四岁的朝云,带着不舍与无奈,溘然长逝了。
为纪念他们在杭州的美好时光,苏东坡将惠州的一个湖命名为西湖。按照朝云的心愿,朝云死后,苏东坡把她安葬在西湖玉塔(又名泅洲塔)旁边的 孤山上,并亲自为她撰写了墓志铭,赞朝云“敏而好义,事 先生忠敬若一。”并赋《悼朝云》诗以托哀思: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朝云曾为东坡育有一子,唤作遁儿,可惜不足两岁便夭折了。惠州期间,朝云还与东坡一起学佛参禅师,临终诵《金刚经》四句偈而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番话并不只是她皈依佛门后悟出的禅道,其中寓藏着她对苏东坡无尽的关切和牵挂,生前如此,临终亦如此。实在让人涕零。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活泼可爱的小儿夭折,知心知性的朝云病逝,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
夕阳湖畔,孤山亭前,那个满头华发的东坡,该是怎样的老泪纵横。
如今的惠州西湖边上,还有一处著名的景点——苏堤玩月,横亘于丰、平西湖之间,每逢月到三五之夜,湖面金波潋滟,水天一色,上下寒光交汇,景同瑶池仙宫。清人吴骞有诗赞曰:“茫茫水月荡湖天,人在苏堤千顷边。多少管窥夸日月,可知月在此间圆。”
而关于“苏堤玩月”,据说还和朝云还魂有关。
民间有说朝云死后不久,东坡在睡梦之中,忽然听见门外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东坡甚觉诧异,遂起床秉烛照看,隔着门缝,东坡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只见浑身湿漉的朝云正端坐在椅子上给幼儿哺乳。东坡轻声呼唤,朝云依然毫无知觉;东坡几次伸手去捉,朝云总是忽东忽西,眼看就要捉到了,却依然是虚空。东坡遂将此事讲于栖禅寺长老。长老说是朝云还魂,因念及小儿尚在襁褓,便急急忙忙的淌水过湖回来哺乳。后来,东坡为了让朝云夜里归家,不再涉水,便于绍圣三年(1096年),资助栖禅寺僧希固修筑了这道湖堤。后人亦称“苏公桥”,是西湖六大名桥之一。
朝云墓又叫还魂地,惠州民间有一个凄美动人的传说,说明朝洪武年间进士孙蕡夜宿栖禅寺,梦遇朝云有感而写下百韵长诗。此事,在东坡纪念馆内有文为证。
庚戌(即明洪武三年)十月,予与二客自五羊城泛舟游罗浮。道出合江,访东坡白鹤峰遗址,还,舣舟西湖小苏堤下。夜登栖禅寺,留宿精舍。
时薄寒中,霜月如画,山深悄无人声。二客醉卧僧榻上。予独散步东廊,壁光皎洁若雪,隐约有字。急呼小童篝灯读之,字体流丽飞动,仿卫夫人书法。诗凡十首,皆集古语而成者。其后复书“罗浮玉仙姑月夜过此,有感而赋。”予惊曰:“此非仙语,乃人间意态也!”方欲再谛视之,而灯为北风所灭晦。林木沥沥作山鬼声,予毛发森耸,不敢久立,即还室掩户,踉跄而卧。
梦一美人,年可二十六七,光夺人目,风鬟雾鬓,飒然凄冷,殆不类人世中所见,仿佛若有金枝翠蕤,导从前其后,隔水先闻歌声,似吴人语。余亲耳听之,则悠扬婉转,欲断还续。半空松柏,作苼萧声,助其清婉。歌已,复续拗体三首。其声哀而不伤,怨而有容,娓娓而不穷。如孤凤之鸣梧桐,雌龙之吟水中也。歌阙,予不觉泣下。亟趋见之,环佩利落,余音犹冷,然异香馥郁袭人,沁人肌骨,含愁作羞态,已而谓予曰:“君知妾之来意耶?妾乃钱塘歌者,眉山苏长公妾也。公昔南迁,诸侍姬皆云鸟散去,独妾结衣从之。巾栉之余,吟弄笔墨,粗识其风致。晚得泅上比丘尼教诵《金刚》释典,颇悟佛法。今伶落于兹,无所复恨,但幽情婉恨,郁郁无相知者,方将熔金而铸子期,买丝而秀平原。江波幽幽,岁月延伫。君富有文采,思如泉涌,独弗能吐胸中华藻,小慰妾之岑寂耶!古人云‘心诚同,百世通;不投机,促膝离’。千载而下,君之情思唯妾知之耳。”言讫不见。予亦惊寐。
诘旦寻壁间字,已漫灭不可复辨。询之寺僧,则曰寺南有朝云墓,今数百年矣。焄蒿凄怆,时露光景,岂或其余魂也耶?予为怛然,自失者久之。即日陈椒浆之奠,复窃高唐洛神之意,为诗一百韵以纪其事。非独慰朝云,亦聊以自悼云尔。
栖禅寺是从前惠州城外的一座古庙宇,原在孤山之上,后迁至西湖边的泅洲塔边。现今已经湮灭不可寻了。孙蕡是南海平部(今属顺德)人。洪武三年中举于乡,旋中进士。洪武二十六年,孙蕡因蓝玉谋反案被诛。据明大学士焦竑的《玉堂丛语》卷七记述,孙蕡临刑时曾口占一绝:“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舍,今夜宿谁家?”
孙蕡死得如此潇洒和从容,致使后来朱元璋听说此诗,竟对监斩官大发雷霆:“有此好诗,不复奏,何也?”后来朱元璋不知是惜才,还是后悔,竟下令将监斩官也给杀了。此是题外话了。
朝云去后,后人咏叹朝云的诗文,一度汗牛充栋。清代诗人潘耒诗云:“侍丽人多有,坡公妾独传。乐饥堪伴谪,离垢欲通禅。魄化兹山上,魂归何处天。纤纤湖上月,犹似照婵娟。”其中尤为喜欢何绛的那句“嫁得文人胜帝王”。朝云嫁的何止是文人,那分明是一个多情的才子,虔诚的诗人。想想诗人当日吟咏的时候,是何等的钦佩,何等的仰慕。仿佛看见那个瘦小的女子,衣袂飘飘,在西湖的柳荫间穿行。
我始终以为,在东坡的三个妻妾当中,最幸福的当属朝云。在三十几年的生活中,两人始终不离不弃,知心知性,悲欢相共。生当同室,死则同穴,这应该就是相携相挽的极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