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年少的秦太太见过了很多的京城英俊后生,才子、侠士都曾见过,可她就是谁也看不中。
那日,她与兄弟俩在街头闲逛,一抬头就看到一队奉旨征讨西凉的军队,领首的是京城秦守将,此人正是秦怀玉的父亲,据说曾平叛过山东匪乱,又曾打过南边海匪,颇会打仗。而秦怀玉正值年少,那时他是十八岁,秦太太还能清楚记得秦怀玉当年的风姿。秦怀玉意气风发、威风凛凛,骑在骏马背上,手提长枪,那一身风姿刹那征服了她的心。
只一眼,她就认定他了,便放下话道:“我冯莲这辈子要嫁就嫁秦怀玉”,兄弟们竟个个慌了神,说我怎么能嫁给京城守将秦守将之子,这才是五品武官啊。
她不管不顾“要么让我嫁,要么我一辈子不嫁,我还想女承父业。”最后几字,才是兄弟们最怕的,只因她的武功、兵法比兄弟们学得还好,他们打不过她,只能与她说软话,甚至还帮她说服了父母双亲。
冯老太爷那时还健在,时常摇头叹息:“莲儿若是男儿身,我们冯家中兴有望。”然,他的儿子们到底没保住西军都督的世袭官职。
秦太太的笑声很爽朗,那是不屈的、坚强的笑声,就似雪地里埋着的草根让人看到了春天蓬勃的希望,又似白雪世界里的红梅,凌寒不畏,傲然而立。
叫枣花的妇人捧来了茶水,笑盈盈地道:“贵客用茶。”
这是河西人特有的待客之道,若有贵客来了,捧上自家做的油饼、点心,再倒一盅热茶,茶是放过白糖的,喝起来有些甜,还有的放咸,喝着极浓的茶,吃着油饼,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河西人通常一天只吃两顿:午饭、晚饭。早饭便是煮茶吃点心,对于贫寒人家来说,买不起茶叶,就自行采摘春草叶儿、或是春树嫩芽制成茶叶,用来当茶喝。
秦太太笑道:“阿恒,你坐,我下厨给你做面吃。”
慕容恒想阻,秦太太已经穿上鞋进了厨房。
这里,就是秦家人住的地方,地方不大。
进门右厢房是厨房,厨房通常是家中专伺做饭的儿媳夫妇所住,多是长房长媳,秦家也不例外,住在厨房的是秦大爷夫妇。厨房有灶台,置有两口大锅,一个是砂锅,一口是大黑铁锅。另一侧就是火炕,炕上整齐地叠放被褥,上头盖着一块布,布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颜色已经褪掉,想来这布已经用了多年。
左厢房住着秦二爷一家,炕头也叠着被褥,一个妇人头裹着白巾,正怀抱着孩子在哄。
在通往后院的地方有一道破旧的木门,那边传来了几个女娃的说话声,却是孩子正在给几只羊喂干草,时不时传出羊儿的咩咩声。
大些的女孩歪头走来,在离慕容恒几步外时,道:“我娘说,你是我们家同乡,为甚我以前没见过你?”
慕容恒道:“隔得太远,故没来往。”
秦怀玉有两个儿子,现已在此地娶妻生子,长子媳闺字刘枣花,育有三子两女,次子娶妻郭春分,据说是春分那日生的,育有两子两女。男除了嫡长孙跟着祖父、父亲时常行走军营,其余四子皆在镇上唯一的私塾里读书。
郭春分前几日刚产生了一个女儿,正在坐月子,便是慕容恒站在院子里瞧见的那个头裹帕子的妇人。
秦家的三个女孩并未上学,素日就由秦太太教导着,然后大的教小的,倒也认得不少字,只是说到写字,一个个就跟狗儿趴似的,但家里人也不拘着他们,用秦太太的话说“你们会认就行,免得将来大了,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银子。写得差些没关系,但总得会写。”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叩门声。
乳字秦五姐的姑娘飞野似地打开门,一看到人就大喊:“是祖父回来了!是祖父……”
几个姑娘一下子围了过来。
秦怀玉笑声朗朗,一把抱起其中一人,从怀里掏了一把糖:“来,你们分作吃了,记得给你们哥哥也留上几块。”
刘枣花伸颈探头,“五姐儿,你多大了,还跟着妹妹们闹,快来厨房帮忙,你祖母得陪客人,越发没个规矩。”
秦五姐吐着舌头,一扭头扎入了厨房帮忙。
秦怀玉立在院子里,望着慕容恒久久说不出一个字,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眼里似有激动,却最终化成了一句:“坐炕上吧!”
“好!”慕容恒随他进了上房,甥舅俩双双坐在炕上。
秦怀玉道:“你娘可好?”
“好。”
秦太太便将自己知道的低声告诉了秦怀玉。
他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秦妃被贬冷宫已经怀有身孕,且在冷宫还生了一个公主。
初次见面,慕容恒在秦宅用了午饭,吃得不多,他到底还是吃不惯西北的饭菜,但秦家人却已经早已习惯。
据秦太太所讲,她的两个儿媳都是土生土长的河西人,枣花是玉门关守将之女,次媳春分是镇上医馆加私塾先生的女儿。郭先生是阳关镇唯一的秀才,也只收了十三个孩子在私塾读书,而秦家就占了四个孩子。
吃完了饭,慕容恒道:“对外,就说我是秦将军的族侄,做生意途经此处。天黑后,挑个不被人留意的时候,让他们把王妃预备的礼物送来。”
二安子应了一声,与暗伏在外头的侍卫递了话。
夜,深了。
慕容恒还坐在上房,秦怀义的两个儿子秦承嗣、秦承业坐在一侧,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亲戚,让他们喜出望外,秦家在这镇子上住十年了,还是第一次有来自秦家的亲戚。
屋子的桌子上,满满地堆放着茧绸、布料,没有宫绸贡缎,这是温彩考虑到他们的身份,这样的衣料在这小镇上太过扎眼,预备都是寻常的茧绸,又备了一些寻常百姓穿葛布、苎布、麻布,多是蓝底白花,又或是蓝黑色的布料,满满的竟有十几匹之多,茧绸各种花式也备了十二匹。
而备的食材、美酒,都一并放到了右厢房的库房里,又有好几包小孩子吃的糖块。
慕容恒不解地道:“舅舅,几年前我彻查了秦家的案子,发现你的罪订得很奇怪……”
秦怀玉脱口而出,“别查了!”几乎不假思索。
秦承嗣也惊呼一声“爹”,同样吃惊的还有秦承业,他们皆不明白秦怀玉到底是怎么想的。
“舅舅,为什么不能查?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但卷宗里提到了‘通敌判国’罪证……”
秦怀玉打断了慕容恒的话,“承业,你到外头候着,莫让人靠近。”
秦承业不愿离开,却起身应答一声,出了上房,拿了一只矮杌坐在院子里,一双眼睛却警惕地看着外头。
这么多年,他们兄弟都问过当年这件案子的事,可秦怀玉淡淡地道:“我们全家的性命,是你姑姑去冷宫换来的。”
秦太太给秦怀玉倒了碗酒,他饮了一口,语调平和地道:“我知道这是谁做的,你母亲也知道,否则你母亲不会自愿步入冷宫,替我们换来一线生机……是我连累了怀璧,我答应过母亲,说会护她周全,可最后护我们周全的却是怀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