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之后,我俩又是一阵沉默,我拿出烟问我爸要不要。我爸冲我摆手说,自己心脏不好,医生不让他抽。我爸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好意思抽了。
我爸站起来,背着手,环顾着我的办公室,然后说:“我看你的公司现在的规模不错啊,这刚几年啊,发展得太快了。”
“小打小闹混口饭吃,我这人知足,有口饭吃就行。”说完干笑了两声。
“对了,你这里现在招人吗?”
“怎么了?”
我爸犹豫了很久说:“你妹妹大学毕业了,一直找不到工作,你看看,如果你这里方便的话,让她过来帮帮你也好。”
我笑着看着我爸,我爸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坐在沙发上说:“我如今也老了,没办法像当初帮你那样帮你妹妹了。我这身体你也知道,这心脏病平时没事,一旦有事,连句遗言都留不下。”
“你看你,老说这种话,我又没说不让她过来,这公司本来就有你的股份,当初我弄这公司的时候就说了,你让她过来吧。”
“别跟我提股份,我当初帮你也不是想要你那点儿股份,那我明天让她过来找你吧,行了,我走了。”说完我爸就要走。
“中午一块儿吃饭吧,我请你,我们单位旁边有家淮扬菜不错。”
“算了吧,人民大会堂的淮扬菜我都吃过,我不吃了,我先走了。”
我爸一直这样,虽然我对他不是太了解,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他始终保持着一股军人的作风,说什么就是什么,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刚走出我办公室,他又转过头,从他随身带的手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我。
“什么啊?”
“你拿着吧,你杜阿姨给你的,跟我没关系啊!你要还的话,你直接给她,我只管送到,你不用送我了,我走了。”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两万块钱。
3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经常问我妈,我爸去哪儿了。我妈告诉我,我爸去外地出差。当时我并不明白出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我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大一点儿,我问我妈,我爸去哪儿了。我妈就告诉我,我爸在总参三部工作,调到了国外。再后来,听大院里的传言说,我爸跟一个姓杜的女人在一起,说得有名有姓,跟真的一样。我回家问我妈,我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只是告诉我,大人的事,小孩儿别掺和。
高中那段时间,我特别恨我爸,我恨他离开我和我妈,更恨那姓杜的女人,恨她勾引我爸。我去她家,在楼道里用粉笔写了很多不堪入目骂她的话,砸她家玻璃,半夜给她家打骚扰电话。有一次,我在远处看见我爸和她牵着他们的女儿回家,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泪流满面,我想冲上去揍我爸,可是怎么也挪不开步,就那样看着他们渐渐走远,直到他们上楼。
直到上大学,我和我爸的关系才逐渐改善,我所说的改善也仅仅是我爸去我妈那儿跟他打个招呼而已,不再用仇恨的眼光去看他了。我爸和我的关系应该是在他上次住院才得到根本的改善,在我得知他要做心脏手术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很重要,他绝对不能死,以前的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行,像我这种从小父爱缺失的人,尤其渴望来之不易的父爱。
我爸不爱管闲事,尤其不爱管自己家人的事。在我看来,就我爸现在的能力,随随便便就能给他女儿安排一份工作,反正肯定比我这里强。在我的记忆中,我爸唯一管过的事,就是在我公司刚开始运作的时候,他给我介绍了几个大客户和我签了几个大单子。事后,我把提成给他送过去,他死活不要。我说,不要的话,就给他折成股份。我爸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跟我说,到时候再说。那天中午,我俩在他家足足喝了两瓶高度茅台,我喝多了,我记得那天我哭了,像受委屈的孩子一样,抱着我爸哭了,二十多年积压的情感,就像火山一样无征兆地爆发。
我爸给我介绍的几个客户,现在跟我关系也还不错。其中有一个叫公书文的跟我关系最好,起初我叫他公叔;一来二去,熟了之后,便半开玩笑地叫他老公。老公是某机关后勤处处长,对外始终宣称自己的部门是清水衙门,清得不能再清了,一丁点儿油水也没有,整个一个费力不讨好。其实老公说的是反话,他所管辖的部门恰恰是他们单位最肥的部门,从食堂买菜到办公用品,再到各种电脑软硬件。据我爸所说,前几年,我爸的另外一个朋友给他们单位送了一年的复印纸,第二年就把帕萨特换了一辆奥迪A6,具体老公拿了多少钱,我不清楚,反正我和老公合作的那几个大单子,老公足足拿了项目利润的20%。
我始终感觉老公和老徐在性格上有一些异曲同工之处。后来有一次在夜总会恍然大悟,老公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老徐只是好色而已,老公算是老徐的加强版,不光性格像,身材也是一样。我和老公的接触属于典型的官商勾结,老公异常谨慎,每次和我合作前,都让我给他买一部当下最贵的手机,办一张不记名的手机卡,我们俩单线联系,事成之后,手机卡一扔,手机卖到木樨园手机市场。之后,依旧用自己的诺基亚黑白屏的8210。老公的媳妇在他们单位门口开了个烟摊,只要去他们单位找他办事,都得在他媳妇的烟摊上买两条中华和两瓶茅台,等找他办事的人走后,烟和酒转手又回到烟摊继续卖。
老徐对老公的评价就两个字:鸡贼。老徐在背后称呼他为公鸡贼,不过骂归骂,老徐当着老公的面,也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公处长或者公哥。
今天老公给我打电话,让老徐去一趟他的办公室,有事找他。他没有老徐的电话号码。我在电话中开玩笑地问他,是好事还是坏事。老公说,去了就知道了。老徐今天正好不在公司,好像是陪一个国企的负责人打高尔夫球去了。我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儿,他说在顺义打球,问我有什么事。我说老公让他去他单位一趟,我特意叮嘱他,要在他们门口旁边的烟摊买烟和酒。老徐骂了一声之后,对我说,知道了,一会儿就过去。
苏曼来我这里有那么几天了,平日里也就是帮我打印点儿东西;我这里来人了,帮我端茶倒水;另外每天早晨帮我擦桌子,打扫办公室里的卫生。苏曼今天早晨对我说,当我的助理真轻松。我笑着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有你累的日子。苏曼对我会心一笑,说:“给师兄干活,不会觉得累。”
苏曼很会说话,我有时候甚至不觉得她像应届毕业生,圆滑得像个老手,她很懂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说什么别人会开心,尤其是让我开心。苏曼有一个男朋友,现在正在读工科博士,平日长期泡在实验室里。昨天晚上加班,我开玩笑地问她,回家晚了,男朋友会不会不高兴。苏曼一撇嘴,不高兴地说,就算她不回家,她男朋友都不会管她。说完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帮我整理分销商资料了。看得出来,苏曼和她男朋友的关系就那么回事。
在公司里,一般我属于半闲人。老徐一天天往外跑,去陪客户干这干那;底下的员工天天忙得热火朝天;技术部的大多数人,都在为了几个月后的泰国人妖努力着;市场部、销售部都在为了提成和业绩努力着;而我只能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上上网,和苏曼没话找话地聊着天,等着即将响起的电话。
我认为一个电话的响起就像忽然间打开一扇门,隐藏在这扇门后的有可能是机遇,也有可能是财富,更有可能是个足以致命的陷阱。
等了大概20分钟后,李锦打开了我下一扇门。
4
我一直提醒着自己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可是,往往在面对各种诱惑的时候,我总是会露出人类最原始的贪婪,我承认当时我并没有在心里想什么,心里更没有做什么艰难的挣扎,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我沉溺在贪婪中无法自拔,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老觉得自己太过贪婪,提醒自己从明天开始要做一个敢于和贪婪说不的人,可等到下次再遇到诱惑时,还是和前一次一样。
就像大学时期常说的戒烟,我们几个同学曾经在世界禁烟日的时候,看过一次禁烟教育科普展,展览上图文并茂地说明了我们再这么抽下去死得会有多惨,甚至包括自己的家人会死得多惨。我们几个看完后,怕得够呛,一起约定,从那时候开始一起戒烟。等看完展览,从展览馆出来,有一个同学提议说,再抽我们这辈子的最后一根烟,这样才有意义。我们纷纷同意,那时候觉得那根烟异常好抽,抽完后,过了没多久,大家都憋不住了,有人建议说再抽最后一根,大家又同意。结果回学校的路上,我们几个人,一共抽了五根人生中的最后一根烟。就这样,我们几个里面,现在没有一个人戒烟成功,而且大多数都从上学时的一天一包增加到一天一包半,甚至现在那些所谓的科普展,已经对我们没有丝毫的威慑力了,都有一副爷该怎么死就怎么死的架势。
我觉得大多数人都这样。
那次和李锦上完床之后,我就提醒着自己一定要远离这个女人,李锦始终给我一种看不透特缥缈的感觉,说难听点儿就是太贼了,很容易伪装自己的某些意图,但是这些意图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今天李锦给我打电话,约我晚上去她家吃饭,她亲自下厨给我做饭,就我们俩。其实按照我之前所想的那样,我肯定会说,我今天晚上有事,这段时间比较忙,改天再说。可是李锦说完之后,之前想的那些就像从来没想过一样,随口就答应了她。
放下电话后,我不禁有些后悔答应李锦。李锦在电话中说就我们两个人,而且还说她那里有一瓶珍藏了好多年的勃艮第红酒。这两句话在我看来,就是说晚上可以在她家过夜。其实我并不算一个性欲旺盛的男人,也并不是饥渴到一定程度,对李锦的兴趣也只是一般般,甚至在心底还有一丝提防。就现在来看,李锦和我仅仅是一种很单纯的利用关系,她在业务上需要我,而我却不知道在她身上能得到什么我需要或者我想要的东西。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公司前台给我办公室打电话说,外面有个女人找我。我便叫前台把她放了进来,我估计应该是高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反正前台跟我说的时候,我立刻便想到了她,这也许是第六感,或者是什么感应之类的东西。
果然不出我所料,来找我的的确是高夏,可是我没猜到后面还跟着程光明。
5
在我印象中,我妈从小就教我诚实善良,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可以这么说,我小时候的确是个诚实得连说谎都会脸红的人。随着一点点长大,发现说谎并没有像我妈所说的那样——被警察带走。我第一次对我妈撒谎我记得是在小学四年级,我骗我妈,说学校让我们一人交三元钱。我妈问我什么钱,我说是补交课本费,我妈给了我三元钱。这是我第一次尝到骗人的甜头,那天我和我的一个发小在游戏厅整整玩了一天。回家后,忐忐忑忑地过了好几天。记得那几天,我妈只要一叫我名字,我就害怕。后来发现我妈并没有察觉我在骗她,才慢慢地安下心来。
我妈曾经对我说过,人只要撒一个谎,就要用一万个谎去圆,到最后没办法收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这样,说谎就像说话一样轻松,撒完谎之后,还觉得应该的,就像再正常不过的事一样。说谎就像眨眼一样轻松,哪怕被别人揭穿,我也会从容地用另外的谎言去应付,直到应付过去为止。
高夏今天带着程光明来办公室怒气冲冲地找我,就是为了一件事,问我是不是收了程光明三万元钱,如果我收了,就赶紧给人家办事;如果不能办事,立马还钱。
当时苏曼也在我的办公室,我对苏曼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出去。苏曼愣了两秒钟之后,立刻反应过来,说自己还有事要忙,就从我的办公室出去了。苏曼出去后,我看着他们,让他们坐下说。高夏一副气呼呼的样子,程光明一副穷酸相,看着两个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今天你就说你是不是收了我表哥三万块钱?”高夏坐下后气呼呼地说。我没理高夏,冷笑了一下,看着程光明,程光明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连忙说自己不是那意思,我点了支烟对他俩说:“谁看见了?”
高夏和程光明被我这句话噎得不轻,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显然,就连程光明都没办法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冷笑了一下说:“人长一张嘴,随便怎么说。那老程我问你,我怒气冲冲地去你公司,进来就说我给了你五万块钱,你能承认吗?我就说我单独在你办公室给你的,包括时间、地点都说出来,你能承认吗?”
程光明一时语塞,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高夏怒视着我,我知道高夏今天是真生气了,我俩在一块儿那么长时间,我见过无数次这种表情,我太了解了。
我弹了一下烟灰,问高夏:“高夏,咱俩之前在一起那么多年,你了解我吗?”
高夏看着我,哼了一声没说话。
“我跟你说,我刘言再穷也不会做这种事。”我装作生气的样子对他们说。很显然,我的这句话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高夏看我的眼神也似乎柔和了一些,程光明也点了根烟,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抽着,高夏叹了口气对我说:“刘言,我这么跟你说吧,不管这钱你拿了也好,没拿也好,我只是希望你能帮帮我表哥,我之前跟你说过他们家的情况,我希望你能通融一下,而且我表哥跟你们单位市场部的同事打电话的时候,你们单位的同事说这事你能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