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我们台湾这些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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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是“本地人”,也是“台湾人”

《我们台湾这些年1》里提过一个故事,小时候在我家楼下,每到黄昏都有个骑着摩托车卖包子和馒头的山东老头。台湾社会上还真的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都骑着摩托车或脚踏车,后面载个大箱子,装着各种包子馒头,箱子会用棉被包起来保温。这老山东在宣布开放探亲时,显得越来越浮躁,恨不得每天能多赚个百十来块,附近邻居也很体谅他,都向他买包子吃。这个故事的后半段是,当年他为了表示效忠“党国”,跟许多老兵一样,在手臂上刺了“反共抗俄”等标语,老了后,手臂的皮肤如风干的橘皮一样粗糙,当年刺上墨迹的字样也褪为淡蓝色,不再那么清晰。他急着想回去探亲,可是心里又总是非常担心,手臂上有这些字,一回去会不会因有政治问题被抓走,毕竟他年轻时跟共产党打了好久的仗,对共产党的认识就是几十年前接受的那个样子。他当然没钱去做激光除痕手术,可是归乡心切,最后他用了一个很极端的方法:直接拿强酸往手臂上一倒……后来,再也没有看见他出来卖包子馒头,只听说他的手也废了,这下连谋生的能力都没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面对多年不见的父母、妻子、兄弟、儿女,无不泪流满面,有的甚至因激动而休克……那年年底的记者取材简直俯拾皆是,老兵的故事充满了各个媒体的版面。

当时,我正在读小学四年级,印象最深刻的一张照片是一个女人坐在那里哭,下面的文字解释了为什么那个女人在那边哭:原来是当年国民党从舟山抓走了四五千人,这位舟山老兵年轻时结婚不久即被抓到台湾,他离家多年返乡,发现当年的媳妇已经改嫁,儿孙满堂。老兵虽然心里失落,但也不敢多作打扰,只好黯然返台。那张照片中,上了年纪的女人就是他元配,低头啜泣的画面让我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过了一阵子,另一个老兵返乡的故事更让我忘不了。一个老兵,离开家的时候才结婚不到三个月,临走前他跟太太说,三年后回不来就改嫁吧!没想到一去当兵就好几十年回不来,他妻子后来被逼着改嫁,于是就按当地习俗收继婚,改嫁给鳏居的大伯。

后来开放大陆探亲了,老兵也联络家里说要回去看看,他改嫁的妻子自觉对不起他,就在他回家的前夕跳河自杀。老兵回到台湾后再也不提家乡的事,只是常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后来因为健康问题入院,在住院期间就上吊自杀了。

这些上了年纪的外省人返乡,总是要带好多东西,在机场总是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返乡探亲者:穿着西装,身上背满了背包,左肩右肩又各再侧背一个,都是要拿来送给亲人的礼物,所谓“三大件五小件”都是当时常送的礼品。当年那些被抓壮丁的兵里面,真的有人就是当初出来打酱油就被抓壮丁,后来回乡时也真带了一瓶酱油回去。他们回乡后不管是认亲、叙旧、哭墓、修坟、造桥铺路、济贫兴学,就算回来台湾后,也不断往大陆寄钱,都是想要努力把过去的遗憾和亏欠弥补回来。

很多大陆朋友告诉我,就在那几年,大家都开始有种“台湾人很有钱”的印象,就是因为那些返乡外省人出手大方。也许真的是这样吧!如果在台湾已经成家立业的那还好,可事实上,更多的单身老兵真的都没什么钱,他们做的是社会上最基层的工作,领着微薄的薪水,如果身体不好无法工作的话,自己生活都有些困难了。可是当他们返乡时,还要想办法营造出自己在台湾过得很好,衣锦荣归的样子。台湾本地民众当然知道这些老兵的真实处境,也颇同情,另一方面,台湾人又看到这些大陆亲属在不断向这些老兵要钱,老兵也来者不拒,想办法努力多挣点钱寄回去,为了寄钱回老家而苦了自己或在台湾的家人。从此,“大陆人死要钱”也慢慢成为一种固定印象。

很多人带着全家一起回乡,除了发现物是人非,返乡之旅变成扫墓之旅外,还出现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比如很多在台湾娶的老婆,不过是一趟返乡探亲之旅,就发现自己居然从“元配”变成“二奶”,基于亲情,又不好说什么,只好隐忍在心里,但也成为日后爆发家庭战争的导火线。还有在台湾生的儿子,一到大陆,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是“爷”字辈了,得意扬扬。也有些比较不识相的孩子,从小就听老爸说故乡多好多好,结果真的回乡一看,啊!怎么那么破,此言一出,也让老爸很没面子,反而增加许多失落的情绪。

最让这些外省人心里不能接受的是,他们居然从“本地人”,变成“台湾人”。我有个朋友的爸爸是个湖南人,以前他回去探亲,别人问他“您是从台湾来的吧?”他都热情地回答:“不是,我是本地人。”他心里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是本地人。结果有一次,他东西被偷了,跑到派出所报案,警察问他是哪里人,他还是答本地人,于是警察就不太理他,情急之下就说是台湾来的,于是警察嘀咕了一句:“台湾人就台湾人嘛,还本地人。”马上积极帮他办理。从此,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自己是台湾人。在台湾,本省民众叫他们“外省人”,回到故乡,乡亲又叫他们“台湾人”,他们到底是哪里人,变得好像没有根一样。

在这一点上,外省人跟本省人想的就会差很多,台湾对本省人而言,本来就是家。对第一代外省人而言,台湾只不过是过路的地方,迟早有一天要回去,但最终发现居然无法回去,心里又无法对台湾这块土地产生认同的话就很痛苦了。而外省的第二代,经过父辈的耳濡目染,自然对大陆也会有种向往,不过这种向往在他们真正到过大陆之前都还是很虚幻的。以前张雨生有首歌《心底的中国》正是描写这种情怀:

我没有走过父亲走过的长路

他的脸上是几分沧桑 几分血泪

我没有看过父亲看过的国度

他的乡愁是浩荡之江 滚滚之水

我只能偷偷瞄着父亲的眼眸

感觉他眼光最深沉处的浮云苍狗喔

我没有留下父亲留下的疮疤

他的伤痕是不敢思忆 不堪回首

我没有经历父亲经历的挣扎

他的割舍是午夜梦回 茫然失落

我只有悄悄等着父亲的动容

感觉他神色最恍惚间的爱恨交错

什么叫中国 我曾经没有把握

如今我才知道 她在我胸口跳动

什么叫中国 我现在真有把握

是父亲毕生的守候 我与生俱来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