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化文
我久耳萨孟武先生的大名,但是,他的著作,一本也没有读过。他的生平,我也很不门儿清。只知道他是教育界和文化界老名人罢了。这次,竟然由我承乏为此书写一篇新版前言,实在是不自量力,惶恐之极。皆因蒙北京出版社群公不弃,派我随衮衮诸公之后,当“大家小书”的一名编委。于是,责任编辑派点差使,自然得“勉为其难”啦!
先汇报查来的萨孟武先生生平及其著作资料的情况:
萨先生,出身福建福州名门,萨氏家族中排“本”字辈,那可是名人“辈”出的一辈。名本炎,字孟武,以字行。1897年(清光绪二十三年)生人。毕业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战败后改称京都大学),学的是政治经济,兼通社会学,自称“我是学习社会科学尤其是公法学的”(《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自序),获法学学士学位。那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事,当时日本大学中讲政治经济学的教授相当前卫,讲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固然是主流,讲新兴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也不少。萨先生自然也就二者兼通了。他回国时,正值北伐时期。1927年,他担任陆军军官学校教官,兼编辑部主任。1930年前后,开始任中央政治学校大学部行政系教授兼系主任,同时任陆军大学、中央大学等校教授。他的主要著述多初版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前后。我查到的有:
《社会主义社会学》,波达诺夫著,原著为德文本,约自日文本转译。
《法律与阶级斗争》,日本平野义太郎原著。
《近世民主政治论》,日本森口繁治原著。
《租税总论》,日本小川乡太郎原著。
《马克思经济学说的发展》,日本河西太一郎等原著,与另两人合译。
《马克思[主义]十二讲》,日本高畠素之原著,与另两人合译。
当时,中国留学生时常把听课所学所用的教科书、重要参考书在上课同时翻译出来,一则可供学习之用,翻译一遍等同复习几遍;二则回国后作为自己的教学底本;三则可出版得稿费。用此法者不止赴日学生,但赴日学生这样做的较多。从日文转译他国文字著作者也不少。梁启超先生早已道出其中奥秘,下走不赘述矣。
这一时期及此后,萨先生自己的著作也不少,查到的有:
《新国家论》
《政治之基础知识》
《政治学概论》
《中国社会问题之社会学的研究》
《现代政治思潮》
《国际纷争与国际联盟》
《各国宪法及其政府》
《中国社会政治史》
《中国政治思想史》
《社会科学概论》
《三民主义政治学》
《韩非思想与西汉监察制度》
《孔子的法治思想》
以上仅就查到者而言。我觉得,了解这些简目,或许对我们阅读此书能起点作用。这些都是萨先生“用世”的“正工”。
另外,我们知道,萨先生还有三本书:
《西游记与中国政治》
《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
《水浒传与中国社会》
此三书,据说至今在祖国内地以外的海内外行销数十年不衰。我这次看到内地近年重印的后两本书,其中一本还是此书的校样。惭愧得很,萨先生的其他著作,我均未寓目。萨先生的专业著作,我想我是看不懂的了。看过这两本通俗性游戏人间之作,倒可以来说说两点读后感。
一点是,萨先生真乃聪明人。我猜,他那时讲课,为提高学生的兴趣,一定经常举一些生动活泼的例证。几部中国古典小说名著中的人物、情节,自当在其首选之列。日积月累,集腋成裘,慢慢地自然形成自己的几部书稿。这点经验与做法,倒很可供当代新上讲台的教师参考呢!
另一点是,用小说中的人和事,来证成自己的学说观点,萨先生堪称中国现当代学术界的老前辈了。当代“戏说”、“闲看”之类的作品风起云涌,大有青出于蓝之势。但是,萨先生似乎把这些当成副产品,并不着意经营,而且,以说理即阐述自己那一套理论为主,引证小说只是印证。所以,往往说理较多,有时与例证呈半游离状态。例如,讲“水浒马军五虎将中,关胜为何处于林冲之前”,其实,这是明摆着的事:一则,那时崇奉关老爷已经深入人心,关公是蜀汉五虎将之首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关胜的长相和青龙刀又与祖先无别,当然得列于《水浒》五虎将之首。林冲绰号“豹子头”,又手使丈八蛇矛,显然模拟“豹头环眼”的张飞,故而只能屈居第二。可惜,《水浒》中找不出相当于赵云、马超、黄忠的人物来,也就搭配上与之不算一模一样的另外三位。
赵云与花荣,射箭一样准确。但是,花荣未必顶得上赵云的神勇。此外两位,与马超、黄忠就毫无类似之处了。这些,都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萨先生连篇累牍的表述,就只能侃侃而谈他的那套理论啦。这也是合乎他利用小说的初衷的。返观当代“水煮”、“戏说”诸名家,为了在知识爆炸时代给产品行销杀出一条血路,行文力求流利动人,理论与例证结合更加紧密,不谓之青出于蓝就对不住哥儿几个喽!好有一比,如汽车中的老爷车与二十一世纪新式跑车。那么,我这岂不是在贬低萨先生的著作吗?唯唯否否,不然。要知道,萨先生是把这一部分作品当成宣传自己的理论的副产品的,有时,两者之间调和略差,就先尽着宣传理论来。当代诸公,看来是把闲书当正事来对待,全力以赴,而且力争包装精美,调语亮丽,“任是无情也动人”,其致力之处与先辈有别。那么,岂不是说先辈不行吗?非也。一则,萨先生实在是这一行当中“导夫先路”者。二则,老爷车自有其风韵。君不见,当代老爷车拍卖价码比新车高得多吗!再说,老照片现在身价十倍,出版社出了专辑呢!建议读者至少以这种态度对待此书可也。
至于此书本身,您只要读下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无需我饶舌。只需提出一点以供参考。中国小说史研究权威程毅中学长提醒我说,必须看一看郑振铎先生在1936年1月14日为孔另境先生所编《中国小说史料》一书所写的序。找来看完,节引有关部分如下:
研究中国小说的方向,不外“史”的探讨与“内容”的考索。但在开始研究的时候,必须先打定了一种基础,那便是关于小说本身的种种版本的与故事的变迁。不明白这种版本的与故事的变迁,对于小说之“史”的及内容的探讨上是有多少的不方便与不正确的。记得有人论《水浒传》的社会,而所据的版本,却是金圣叹腰斩的七十回本……
郑先生举出的论《水浒传》用金圣叹的七十回本的例子,明显针对此书而言。萨先生在《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一书的“自序”中也说:“研究社会科学的人,是将小说看作社会意识的表现。因之,研究方法与研究文学的绝不相同,不作无谓的考证,更不注意版本的异同。”不过,这种做法用来研究《水浒传》,特别是用七十回本来进行研究,得出的结论可就难免出问题了。试举二例:
水浒英雄的归宿问题,萨先生看出:或基本上原地不动,占山为王;或扩大地盘,割据一方,骎至取大宋而代之;或投降宋朝。并且代为筹划利弊。殊不知,若据一百二十回本,宋江早就率众投降啦!萨先生真乃事后张良,放的是“马后炮”也。
“燕青何以能列在三十六天罡星之内?”若据一百二十回本,宋江投降,到东京李师师处“入马”,非仗着燕青“打哄”不可。燕青虽不太赞成投降,执行上级意图却是坚决认真的,是洁身自好的,还借机为自己谋求退路。燕青在全书最后全身而退,挑着一担珠宝,“身边自有君王赦”,归隐去了。这样兼具高明与能干于一身者,列于三十六天罡之末,还是辱没了他呢!
总之,此书中的引证分析,读者自有鉴裁。不可忘记萨先生往往是在借题发挥,也就是了。萨先生提出若干问题,我们可以按当代人自己的见解,另行探索。有的问题,萨先生虽然提出,并未深入,稀里糊涂地就过去了。例如,“天书三卷”究竟是怎么回事,并未具体涉及到,只是泛泛地说“用迷信结人心”。看来,萨先生对中国民间宗教不太熟悉,当然也不想就此进一步探讨啦。
抗战时期以迄到台湾后,萨先生回翔于政界与学界之间。据记载,1940年12月,他在重庆当选为第二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1942年4月,任考试院法规委员会委员。7月,任第三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1943年7月,任三民主义青年团第一届中央团部评议员。1945年4月,任第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1946年,任中山大学法学院政治系教授兼院长。1948年,任台湾大学法学院政治系教授兼院长。此后,曾任“立法院”立法委员,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等职。1984年4月13日逝世于台北,终年87岁。
我仅就所知,汇报至此。再度声明:是浅显的读后感,不敢说是前言,更非序言。即以序言而论,伟大的英国小说家狄更斯有言:“序言,虽然有人不断地在写,却是很少有人去读。”(《匹克威克外传》自序)何况我这篇幼稚的塞责之作呢!希望读者略过我这点多馀的话,直接阅读此书便了。
2004年12月6日,星期一。承泽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