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局长自打退下来,就一日日的觉得没有了往日的荣光,连局门口常年摆摊的吴老头也不把自己当盘菜了。去给孙子买块冰棍还爱搭理不搭理的,原先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是还上赶着朝小孙孙的手里塞呢。
唉,这人呢!
朱局长哀叹不已。
憋闷了这么三两年,朱局长就憋倒了,一查,癌症晚期。
先是痛苦不堪,不吃不喝的,直到医生给了判决书,说还有半年时间,并且前提是乐观些,不愁闷,心情舒畅,否则,也就还能撑三个月。
老朱一想,是啊,这一辈子操劳,一辈子荣光,这临死了,可要乐观些。
朱局长开始到这一辈子所走过、工作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他这是在做生命最后的告别。
这一天,朱局长来到了他刚上任局长那年包扶的一个村。
这是一个非常贫困的村。他曾经象征性地在村委里住了些时日,多少也给村里办了点实事。
再次来到这里,看看这近十年过去了,村貌依旧,贫困依然,朱局长感到有些愧疚。假如当年能拿出更多的精力和能力来改变这个村子,那将是另一番景象了。唉!现在已经是退下来的人了,并且还只有那么有限的几个月时间,实在不能做什么了。个中滋味,无法言表。
村里领导象征性地接待了一下,便让看大门的老宋指引着到处走走,便说村里事情多,不能奉陪,就各忙各的去了。
老宋也是爱搭理不搭理的样子,毕竟这老头在村委大院里待的时间长了,练出些火候来了——什么样的领导来,用什么样的规格款待,他那心里早有个大体的谱目。一看现在的朱局长已经不是当年的朱局长了,相当年朱局长在这里蹲点时,是自己跑前跑后地伺候啊,但现在是大势已去,只要在礼节上表示一下,也就可以打发了,所以老宋也就不上心。
在村里转了好几圈,最后回到村委大院,老宋进灶屋去,说弄两盘小菜吃吃。
朱局长也猫腰进去了,一抬头,忽然看见墙壁上有一副毛笔字,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自己的笔迹。
他想起来了,这是当年在这里蹲点时,这里的领导向自己求的墨宝。
看看已经泛黄,且被烟熏得发黑的自己的墨宝依然挂在这村委大院里,老朱忽然热泪盈眶。
老宋一看这局势,顺嘴奉承了两句,说大家都喜欢这副字啊,经常有人来看,夸您好功夫呢!其实这老宋心里明白,这副字画,是在多年前就从村委办公室给清出来的,也就是朱局长刚退下来的时候,只是因为这灶屋里的那面墙透风,老宋看这装裱很好的纸在垃圾堆里丢着,便废物利用,贴到墙上挡风用了,已经贴了好几年了,他也就忘了。
朱局长回家后精神更加焕发,心情更加舒畅了。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把自己当年的笔墨当宝贝一样贴在那里,这简直太让人欣慰了!
半年后,老朱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会离开这个世界,反而更精神更快乐地生活着,直到最后面含微笑,满足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比医生的诊断时间要多活了27个月。
医生说,这简直是个奇迹。
巢
郑二爷房前弯曲着一棵老杏,婆娑着一树遒劲的枝叶。那树比郑二爷还要苍老。
郑二爷人已过七十,身子骨已经不再壮实,活便不再多做,整日里蹲到门槛上,嘴里咂吧那根旱烟管,眼睛却望定老杏树。树上有个鸟巢。
郑二爷知道,那鸟巢已经有些年岁,风吹日晒,寒冬酷暑,依然牢固地抓坐在树杈里。
郑二爷习惯看那鸟巢。虽然那鸟巢已经没有鸟来栖住,随着岁月渐渐瘦残下去。
郑二爷每天都看那棵老杏树,看那个残破的鸟巢。没有鸟来这鸟巢里住,已经有几年光景了。他很怀念有鸟雀住在那里和自己做邻居的日月。每天早上,是那鸟雀把人唤醒,叽叽喳喳的,赏心悦目。而如今,就像自己一双儿女一样,悄无声息了。郑二爷盼望着有那么一天,再有小鸟来到这大山里,来这老屋前的杏树上栖住。唧唧喳喳的,那是怎样的愉悦!
郑二爷的儿子和女儿都去了城里。起先是大儿子去城里打工,后来就在那里落了脚,成家了。女儿跟随大哥过去,找了差事干,一年下来,便决定也要落脚城里不肯回这山旮旯了。
儿子和女儿一年回来个一趟两趟的,放下些钱,带大包好的吃喝,郑二爷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他们要接老爷子到城里享福去,郑二爷便吧嗒他的烟管子,默不作声。
郑二爷习惯蹲在门口看那老杏树,看树上的鸟巢。
郑二爷开始竖梯子爬门口的老杏树,是后山冯大妈在自己茅草屋子里被烧死之后。
冯大妈三个儿子小倔牛一样挣歪着朝城里跑着去挣钱,财是发了,在外面也有了家口,每年能回来看个三趟两趟,领着妻儿,带了大包小包,很荣光的样子。他们要接冯大妈过去,冯大妈却离不开这里。
那天,冯大妈一个人在家里抱个火罐,想这个儿子,又想那个孙子,迷迷糊糊就趴在火罐上睡了,火从大襟上烧上来,点燃了屋子里的茅草……
搭那以后,郑二爷每天都要竖起梯子,粗喘着爬到那株老杏树上,站到老树叉上朝四周张望。
郑二爷在树上能看到那条流淌了百年千年的柳子河,那坍塌了地沿不再有人种的土地,山,黄色的土坡,破旧的石板房,茅草屋,从小时候就走的鸡肠子小路。再朝最近处看,就是自己额头上面的那个残破的鸟巢。郑二爷就颤抖着手抚摩。
郑二爷每天都要爬树。
郑二爷爬到树上四处张望。
郑二爷爬到杏树上吧嗒他的旱烟。
郑二爷从树上跌下来摔到石头上,是在杏树长出嫩芽的一天。
村人向郑二爷的大儿子和女儿形容了郑二爷的死相。他们说郑二爷摔下来的时候就像一只大鸟。
儿子和女儿把郑二爷葬在了老屋前面的一个黄土坡上。在这个黄土坡上,刚好能看到另一个黄土坡上的冯大妈。他们两位是这山村里最老的一辈人了。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
儿子和女儿来给郑二爷上百日坟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炎热。
经过那棵老杏树的时候,儿子说:“我好像听到有鸟叫。”
女儿伸耳朵听了听,说:“是有小鸟在叫,叽叽喳喳的。”
亲戚们说:“是鸟叫。好像是在杏树上。”
儿子竖了梯子上了杏树。
儿子在树上看到那条流淌了百年千年的柳子河,那坍塌了地沿不再有人种的土地,山,黄色的土坡,破旧的石板房,茅草屋,从小时候就走的鸡肠子小路。再朝最近处看,就是自己额头上面的那个残破的鸟巢。儿子就颤抖着手抚摩。
儿子发现那个残破的鸟巢里面,有两只刚刚拱出蛋壳的小家伙。
大家都奇怪了:“这几年没见有鸟雀在这个鸟巢里住啊,怎么就有了小鸟?”
郑二爷的儿子忽然泪眼婆娑,他用低沉的语调,说:“不是小鸟,是,两只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