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学院毕业的那一年,我带着无法描述清楚的心情又一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眼前的这一派美丽的田园风光让我回想起我的儿童时代,那是一种和身后那一轮硕大的夕阳有关的凝重。在没有欢乐陪伴的童年,我唯一的亲人就是田野。我将所有的精力和希冀都寄托在了我们那里的那一片广阔的大原野,各色的花是我的舞伴,各种野外的昆虫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将我的心事向花草说,向昆虫说,向我身后的那一轮永远相视无语的夕阳诉说。一轮硕大的夕阳,山岭上一个戴着草帽的牧童,牵一头黄牛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这是我的生活中最基本的剪影。唯一和我永远在一起的是那一头忠实的老黄牛。我对我的那一头老黄牛有着一种永远无法排解的自责和愧疚,我真的对不住它。没有人能够为我交足学费,我手中握着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黯然神伤。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是善良可亲的故乡亲人将我养大。我是在牛背上自己念完了高中的课程的。最终,我考取了一所师范大学。乡亲们都是穷苦的人啊,他们五元十元,三毛五毛的为我凑学费,但是,最后还差1000 多元,村长眼里汪着泪水过来,拍了一拍我的肩头,然后就将和我为生的老黄牛给牵走了。我清楚地看见那一头老黄牛在转过村口的那一盘石碾之前,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顿时觉得我的心胸都要爆裂了,我想冲上前去将那老黄牛给牵回来,但是我的乡亲们将我的胳膊给拉住了。我一跳一跳地将我的鞋子给踢飞了。
如今,我师范学院毕业了,我又回来了,又一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在事隔四年以后,头一次重温故乡的田园风光的时候,我仍然看见在光秃的山岭上,有一轮硕大的夕阳在和我相视,我们相视却依然无语。我依然看见故乡的那可亲可爱的父老乡亲,他们仍然在用自己的憨厚和无奈的微笑对付着贫穷,十多个光着屁股的十岁左右的孩子,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在放牧着猪羊,还有黄牛和青牛。有人在吹奏着一支柳笛,吹出一支蹩脚的曲子:“妹妹十八那年哥十九,下午放工咱并肩走,一走走进高粱地里头,哎呀哎呀咳……”我感到我的心中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到底是为什么而疼痛,我说不清,也道不明。
我将我的打算跟村长说了。村长先是闷着头抽了一阵旱烟管子,然后在他蹲着的木凳上将烟锅轻轻磕了一磕,扬起那饱含沧桑和倦滞的脸,对我说:“可是,咱村子里没有给你发工资的钱。”我说,没有关系,只要给我足够的口粮,其余的报酬我什么都不要。就这样,我们的协议就算商议妥当了。第二天,村长在喇叭里头喊,从明天起,咱葫芦村小学就要开学了,到了年龄的娃子都要到大队里来报名。那一天晚上,我没有睡觉,独自一个人来到了村口的那一口石碾旁边,一弯镰刀一样的月亮从西边的牛顶子山上爬了起来,冷冷清清的照耀着这个小山村。有几只山狗在三声两声的咬。松涛在耳边回响,是一种捉摸不定的声音,像是有谁在哭泣,又像是有人在诉说着一件什么沉重的事情。那条通向山外的山路在冷清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的纤细和瘦弱,禁不住冷风一吹的架势。它能一头挑起大山的贫困和愚昧而一头却又挑起现代的文明与喧闹吗?我坐在那一盘已经用了不下百年的老碾上,望着冷月下的那一条瘦瘦小小的通向山外世界的山路而大发感慨。我狂妄地想,我就是一块筑路的材料,我平卧了我的身子,是会将那一条山路修理得平整一些,宽敞一些。那一刻,我就是那一条蜿蜒起伏曲折不平但能通向山外世界的山路。
我的激情是在那一天以后一天一天慢慢削减和冷却的。来报名的孩子都让他们的父母给生拖硬拽地带走了,把我的一腔热情和报效家乡父老的真诚给这样无情地抛在了荒郊野外。他们对自己的孩子的一句说教是让我永远都无法得到安生和理解的——好好放你的牛啊,不要再去不务正业,二娃这孩子,相当年村里资助了他多少钱让他去上大学,如今你看四年的大学上下来了,可是他得到了什么?还不是回到咱们这个穷山村让咱们来养活?听到这句话的我在盛夏的野外突然就遭受了一场意外的狂风暴雨,将我击昏在了野外的空旷和悲凉之中。与其说这件事情让我的灵魂得不到安贴,更让我的灵魂在颤抖和不安的是,在被他们的父母生拉硬拽地带走的时候,那些适龄甚至是超学龄的孩子在转过村口的那一盘老石碾的时候,都不约而同的回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一闪而过了。所有的孩子都是用这样的表情和我告别。那一刻,我欲哭无泪,怀着无限悲痛而沉重的心情回转身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在我的身后挂着一轮硕大无比的夕阳,夕阳下一头苍老的老黄牛在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缓缓地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