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亲的煤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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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父亲的帽子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常常要戴着一顶帽子,几乎春夏秋冬都要戴。那是一顶灰蓝色毡帽,带着一个帽檐儿,虽然很显破旧,但周周正正的,并且很干净。农忙时候,尤其是夏天或者秋天,他偶尔也要戴一顶斗笠,我们这个地方管它叫席夹子,主要用来遮阳,也可以挡雨。那斗笠上,常常要夹一只黄澄澄的蹬倒山回来。那小虫是蚂蚱中的力士,有着肥硕粗壮的两条腿,力大无比,于是乎就叫了蹬倒山。但父亲戴那顶灰蓝色毡帽的时候要多一些。

我戴帽子的时候,就学着父亲的样子,将帽子弄得周正,利索,从不歪戴,尤其帽檐最有讲究,高低要适度,高了,就显出宽宽的额头,有了一股子傻相;若是低了,就挡住了眼睛的视线。我觉得父亲那样的戴法很值得效法,它能让一个人显得庄重,成熟,也显得干净利索。村里几个人的戴帽,我是顶看不起,歪歪斜斜朝头上那么一扣,嘴巴上还要叼上一根烟,怎么看怎么像电视上的汉奸头子模样。

父亲的戴帽,一直是我的榜样。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在镇上买了楼房,结婚生子。那时候,我的母亲早已去世,父亲也已经老了。

父亲偶尔会来镇上我的家,看望他的孙子。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夏天的午后,天气闷热难耐,我的几个同事正在我的客厅里啃着西瓜闲聊。就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开始没有在意,继而又响,我去开门。是父亲。他进到屋子里来后,样子显得有些窘迫,灰塌塌的一个瘦弱身躯,并且头上依旧戴着那顶灰蓝色的毡帽。我分明听见同事发出轻微的啊的一声,好像还说了句“大热的天……”。那分明是说父亲在大热的天,居然还要戴着一顶帽子。我也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就对那顶毡帽感到了反感,虽然那顶帽子依然是周正,利索,并且也很干净,可它居然深深刺痛了我的神经。我的脸不由地拉了下来。

我低声但很严厉地说:“还戴个帽子干什么?!”

父亲更加窘迫了,诺诺地说道:“干活,太脏,呵。”他举了举手,大概是打算取下帽子来,可最终没有取。别别扭扭地呆了一中午,就讪讪地离去了。

后来,过了好久,父亲又来了一次,那时候已经是浅秋时节,天气依然炎热。父亲居然依然戴着那顶毡帽。我当场就数落起他来,说:“这么热的天戴个帽子干什么?”

父亲似乎忽然想起什么,手举了举打算取下来,却又放下了。打那之后,父亲一直没有来。我知道,他自己在村里鼓捣那几分地,偶尔还应了邻居的请,去帮天工什么的。父亲是一个石匠,母亲去世之后虽然没有专门去做,但也零星做点石匠活的。

这段时间,家属院里忙碌了起来,高高装起了两架塔吊,同时有三幢楼房动工。工地上工人们从早上一直忙到晚上,我见他们在用饭的时候,就围蹲在一起,灰塌塌地一圈人,伸了筷子去一口大锅里捞大锅菜,就着馒头吃饭。那大锅菜里清汤寡水的不见几个油花,可他们一口馒头一口菜,偶尔来口榨菜,一个个吃得特别香甜。我路过他们身边时候,还听到他们吧嗒吧嗒咀嚼的响声。忽然,我一下注意到,那些灰塌塌的建筑工人,几乎每个人都戴着一顶帽子,尤其那些筛沙的,运水泥的工人,他们的脸上,领上,都沾满着沙土和水泥粉末,甚至在眼睫毛上也灰灰的一层。原来,他们戴一顶帽,是用来遮挡这沙土水泥,遮挡这繁重生活的浮尘和苦涩岁月的侵蚀。父亲的头上的毡帽,也是如此的吧。我忽然觉得心里一酸,眼眶里有泪水开始打转。父亲啊,我却那么无知地指责您!我已经疏远甚至远离了土地了吗?可我知道,我的骨子里流淌着的依然是农民的血液!可是什么让我变得这么虚伪而冷漠?

我开始对父亲心存愧疚。我暗暗发誓,父亲再来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再指责他的毡帽。我应该为那顶毡帽而感到感动和自豪。我应该像小时候一样,对父亲的帽子心存敬畏。

秋天快过去的时候,天气还是热得一塌糊涂。

父亲来了。

父亲进门的时候,我第一眼就去寻找他头上的帽子,我心里急切盼望着他能戴着那顶帽。可是,这一回他的头上并没有戴帽。他的已经花白的头发服帖地卧伏在那里。我几乎有一点失望了。

父亲大概是因为没有戴帽子,这一回没有以往的窘迫,和他的小孙子开心地逗玩了一中午,就说了句:“回去。你三叔盖屋。”

于是,父亲就出了门。

我看见父亲出门后,从门口楼梯的扶手上取下一顶帽子戴到了头上去,头也没有回,说:“关门吧。”

我就关了门。我是迅速关上的门,我怕我的眼泪落在父亲的眼皮底下,让他看见。

我疾步赶到窗口,透过玻璃,看见下楼去的父亲,正经过那一群正在盖楼的工人身边,他们好多也戴着那样的帽子,灰塌塌地忙个不停。

此刻,我已经泪眼模糊,分不清哪一个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