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山中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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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我的家在哪里?

梦,最能“暴露”和“揭发”一个人灵魂深处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向往”和“眷恋”。梦,就会告诉你,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地方和人。

昨天夜里,我忽然梦见自己在大街旁边喊“洋车”,有一辆洋车跑过来了,车夫是一个膀大腰圆,脸面很黑的中年人,他放下车把,问我:“你要上哪儿呀?”我感觉到他称“你”而不称“您”,我一定还很小,我说:“我要回家,回中剪子巷。”他就把我举上车去,拉起就走。走穿许多黄土铺地的大街小巷,街上许多行人,男女老幼,都是“慢条斯理”地互相作揖、请安、问好,一站就站老半天。

这辆洋车没有跑,车夫只是慢腾腾地走呵走呵,似乎走遍了北京城,我看他褂子背后都让汗水湿透了,也还没有走到中剪子巷!

这时我忽然醒了,睁开眼,看到墙上挂着的文藻的相片。我迷惑地问我自己:“这是谁呀?剪子巷里没有他!”连文藻都不认识了,更不用说睡在我对床的陈玙大姐和以后进到屋里来的女儿和外孙了!

只有住着我的父母和弟弟们的中剪子巷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连北京的前圆恩寺,在梦中我也没有去找过,更不用说美国的娜安辟迦楼,北京的燕南园,云南的默庐,四川的潜庐,日本东京麻市区,以及伦敦、巴黎、柏林、开罗、莫斯科一切我住过的地方,偶然也会在我梦中出现,但都不是我的“家”!

这时,我在枕上不禁回溯起这九十年来所走过的甜、酸、苦、辣的生命道路,真是“万千恩怨集今朝”,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前天下午我才对一位年轻朋友戏说,“我这人真是‘一无所有’!从我身上是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无‘级’可‘降’,无‘款’可‘罚’,无‘旧’可‘毁’;地道的无顾无虑,无牵无挂,抽身便走的人。万万没有想到我还有一个我自己不知道的,牵不断,割不断的朝思暮想的‘家’!”

(原载《人民政协报》1993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