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山中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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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寄小读者(通讯26)

通讯二十六

小朋友:

病中,静中,雨中,是我最易动笔的时候,病中心绪惆帐,静中心绪清新,雨中心绪沉潜,随便的拿起笔来,都能写出好些话。

一夏的“云游”,刚告休息。此时窗外微雨,坐守着一炉微火。看书看到心烦,索性将立在椅旁的电灯也捻灭了下去。炉里的木柴,爆裂得息息的响着,火花飞上裙缘。——小朋友!就是这百无聊赖,雨中静中的情绪,勉强了久不修书的我,又来在纸上和你们相见。

暑前六月十八晨,阴,匆匆的将屋里几盆花草,移栽在树下。殷勤拜托了自然的风雨,替我将护着这一年来案旁伴读的花儿。安顿了惜花心事之后,一天一夜的火车,便将我送到银湾(Silver Bay)去。

银湾之名甚韵!往往使我忆起纳兰成德“盈盈从此隔银湾,便无风雪也摧残”之句。入湾之顷,舟上看乔治湖(Lake George)两岸青山,层层转翠。小岛上立着丛树,绿意将倦人唤醒起来。银湾渐渐来到了眼前!黑岭(Black mountains)高得很,乔治湖又极浩大,山脚下涛声如吼之中,银湾竟有芝罘的风味。

到后寄友人书,曾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人犹如此,地何以堪?你们将银湾比了乐园,周游之下,我只觉索然!”之语。致她来信说我“诗人结习未除,幻想太高”。实则我曾经沧海,银湾似芝罘,而伟大不足,反不如慰冰及绮色佳,深幽妩媚,别具风格,能以动我之爱悦与恋慕。

且将“成见”撇在一边,来叙述银湾的美景。河亭(Brook Pavilion)建在湖岸远伸处,三面是水。早起在那里读诗,水声似乎和着诗韵。山雨欲来,湖上漫漫飞卷的白云,亭中尤其看得真切。大雨初过,湖净如镜,山青如洗。云隙中霞光灿然四射,穿入水里,天光水影,一片融化在彩虹里,看不分明。光景的奇丽,是诗人画工,都不能描写得到的!

在不系舟上作书,我最喜爱,可惜并没有工夫做。只二十六日下午,在白浪推拥中,独自泛舟到对岸,写了几行。湖水泱泱,往返十里。回来风势大得很,舟儿起落之顷,竟将写好的一张纸,吹没在湖中,迎潮上下时,因着能力的反应,自己觉得很得意,而运桨的两臂,回来后隐隐作痛。

十天之后,又到了绮色佳(Ithaca)。

绮色佳真美!美处在深幽。喻人如隐士,喻季候如秋,喻花如菊。与泉相近,是生平第一次,新颖得很!林中行来,处处傍深涧。睡梦里也听着泉声!六十日的寄居,无时不有“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这两句,萦回于我的脑海!

在曲折跃下层岩的泉水旁读子书。会心处,悦意处,不是人世言语所能传达。——此外替美国人上了一夏天的坟,绮色佳四五处坟园我都游遍了!这种地方,深沉幽邃,是哲询的,是使人勘破生死观的。我一星期中至少去三次,抚着碑碣,摘去残花,我觉得墓中人很安适的,不知墓中人以我为如何?

刻尤佳湖(Lake Cauaga)为绮色佳名胜之一,也常常在那里泛月。湖大得很,明媚处较慰冰不如,从略。

八月二十八日,游尼革拉大瀑布((Niagara Falls)。三姊妹岩旁,银涛卷地而来,奔下马蹄岩,直向涡池而去。汹涌的泉涛,藏在微波缓流之下。我乘着小船雾妹号(The maid of mist)直到瀑底。仰望美利坚坎拿大两片大泉,坠云搓絮般的奔注!夕阳下水影深蓝,岩石碎进,水珠打击着头面。泉雷声中,心神悸动!绮色佳之深邃温柔,幸受此万丈冰泉,洗涤冲荡。月下夜归,恍然若失!

九月二日,雨中到雪拉鸿斯(Syracuse),赴美东中国学生年会。本年会题,是“国家主义与中国”,大家很鼓吹了一下。

年会中忙过十天,又回到波士顿来。十四夜心随车驰,看见了波士顿南站灿然的灯光,九十日的幻梦,恍然惊觉……

夜已深,楼上主人促眠。窗外雨仍不止。异乡的虫声在凄凄的叫着。万里外我敬与小朋友道晚安!

冰心

1925年9月17日夜。默特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