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深夜将至,别吃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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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植物(1)

在这个善意的谎言之下,手臂的针头当然插得好好的,但我拇指上的那朵小白花,已经长大盛开,变成一株美丽的多瓣白花,香味芬芳。她看着白花,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则是豪迈地一把将它摘了下来。

小时候,我住在彰化的田尾镇,那是个充满花香的乡下地方。

小学五年级的那个夏天,爸爸不幸车祸过世,我和妈妈搬到台北的外婆家居住,离开了那片美好的花香。

如果幸福有味道,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个乡下,那片花香。

我叫阿信。

我没有天团阿信的创作才华,没有歌手信的爆发唱腔,没有日剧阿信的刻苦耐劳,我只是个和你一样,每天搭乘捷运上下班、偶尔喝个星巴克、蜗居在台北小套房里的普通上班族。

二十七年以来,我没谈过恋爱,也没中过乐透,甚至从某种悲观的角度来看,这两者对我来说有着一样低的或然率。

英国有学者研究发现,生活在二百五十万人口以上的大城市,平均每天会遇到十二位吸引自己的异性,而这十二位里头,出现单身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三,至于单身的那位,让你成功搭讪的概率,不需要研究,也知道低得可怜。

拥挤的台北市有二百六十一万人口,他们日日夜夜在街头来来去去地擦肩而过,却依然是一对对疏离的陌生人,缘分始终是那么可遇不可求。

追本溯源,一切都是从那个伤口开始的。

刚结束晚餐的我,站在厨房料理台前,用单身男子的拙劣技术削着苹果,一个不小心,在左手大拇指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不过就是个小伤口,我用清水随便冲一冲后,也没再多理它,径自无聊地在客厅吃苹果看电视,度过又一个习以为常的夜晚。

但隔天早上起来,事情就变得不太对劲。

那道伤口竟然冒出了一根绿色的嫩芽。

短短的三公分,是某种植物的初生。

“这是什么鬼东西啊?”我抓抓后脑,这根芽来得那么莫名其妙,我决定向公司请假去看医生压压惊。

话说是要看医生没错,但手指长出绿芽这种病要看哪一科,我完全没有概念,左想右想,这根绿芽至少是长在我的皮肤上,应该勉强跟皮肤沾得上边,所以我挂了皮肤科。

“你怎么了啊?”戴着金边眼镜,年事已高的老医生,慵懒地看着我。

“我的手指发芽了。”我据实以告。

“什么意思?”老医生皱眉。

我抬起了发芽的左手拇指,老医生诧异地瞪大眼睛,用手试探性地拉扯那根绿芽,竟然扎扎实实地与我的皮肤相连。

“会痛吗?”他问道。

“不会,没感觉。”我摇头。

“喔,是吗?”老医生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然后他一把拔掉了那根绿芽。

“啊!”虽然不会痛,但我还是惊讶得叫出声来。

“没事了,回家记得多喝开水多休息。”将绿芽随地乱丢的老医生,一脸得意扬扬。

结果,我们四只眼睛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拇指伤口当场又慢慢冒出了一根绿芽。

“医生,这……这是什么状况?”我看着魔术般长出的绿芽,几乎傻眼。

“我看严重了,必须立刻住院观察。”老医生皱眉,眼眸闪着已经久违几十年、如临大敌的亮光。

于是,我住进了813号单人病房,白色的病床,简单的摆设,映着蓝天的玻璃窗,整体上,给人明亮干净的感觉。

不过,我是个被遗忘的病人,躺在病床上快一个下午了,不仅医生没有来巡过房,就连护士也没来帮我打点滴。

眼看着我拇指上的绿芽越长越高,甚至还长出了新的枝桠,我决定自力救济,走出病房,想找个护士询问。

她刚好走在病房外纯白色调的长廊上,绑着马尾的白衣护士,那样美丽的背影,恰好是我每天平均会遇到、十二位吸引我的异性之一。

“护士小姐!护士小姐!”我在她身后喊道。

她略带迟疑地回头,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疑惑。

我看呆了。

生命中有一种美好,让你莫名悸动,仿佛这个时刻不属于过去或未来,它是那么的特别而独立,不需要猜测就能明了,你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眼、这一瞬间。

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唇、她的肌肤、她动人的脸庞,在我的视觉里分镜慢动作播放,但我是个才能平庸的导演,无法确切地呈现出我接收的美,以及感受到的美丽震撼。

“咦?怎么了?”一定是我看她看到呆的表情很蠢,她的眼睛在偷偷微笑着。

“啊……这个……嗯啊……”我紧张地支吾了半天才想起来,“啊,这个、这个东西,我可能需要医生……或是护士小姐的协助。”

我举起左手拇指,不仅她感到惊讶,就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家伙竟然开出了一朵白色小花!

我乖乖地躺在病床上,她细心地帮我量血压、体温,打点滴,而当她尽职地忙碌时,我也尽力地观察与记忆她,深怕这只是一个午后偶然的邂逅,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她很年轻,看起来跟我差不多都二十几岁年纪,而我偷瞄到她别在左胸的大头照名牌写着:“护士文小棋”。

“没有发烧,血压也正常,你先休息一下,待会儿医生就会过来看你了!”她亲切地微笑,收拾器材准备离开。

“你也会一起过来看我吗?”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会啊。”她笑得更加灿烂,比着左胸的名牌,“我叫文小棋,是负责这间病房的护士,如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喔!”

“喔……那这样真是太好了呢!”我傻笑,目送她离开。

接下来的时间,我当然没有休息,我拿出放在行李箱里的电脑,疯狂地上网搜寻搭讪、追求女生的数据,什么部落格、知识家、PTT都看了,最后自己浓缩成一个重要心得──

“要让她对我印象深刻。”

我皱眉,面对这样的困难课题。

一个多小时后,医生总算过来巡房。

不是那位皮肤科的老医生,而是换成一位体格高瘦、戴着木质粗框眼镜、看起来专业许多的医生。

“你好,我是内科的庄医师,是皮肤科的董医师将你转诊过来的,主要是怀疑你患有内分泌方面的疾病,当然,一切我们都还是要等检验结果出来才能确定,目前我们已经将董医师从你手中切除的绿芽拿去化验,而我们也会陆续帮你安排其他检查。”庄医师分析得有条不紊,让人觉得安心,跟在他身边的护士小棋,则是贴心地帮我检查点滴状况。

“好的,那就麻烦庄医师了!”我微笑。

“你有家属来陪同住院吗?”庄医师问。

“没有,我想说目前状况都还很好,就不麻烦我妈了。”我比了个大拇指。

“好,那如果身体有感到什么不适,再马上跟我反映。”

“好的,谢谢医生!”

庄医师离开了病房,而小棋跟着他一起走出病房之前,被我唤住。

“护士小姐,我点滴的针头好像掉了。”

“咦?我来看看。”小棋拉起我打点滴的左手。

在这个善意的谎言之下,手臂的针头当然插得好好的,但我拇指上的那朵小白花,已经长大盛开,变成一株美丽的多瓣白花,香味芬芳。

她看着白花,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则是豪迈地一把将它摘了下来。

“啊!”她失声,“你怎么把它摘了?”

“没关系,摘了马上又会再长的!”我微笑,右手拇指已经又冒出了一根新鲜绿芽。

“白色茶花,它的花语是‘可爱、完美之魅力’。”我将手中的茶花递给她,“送给你,希望你能好好加强自己的魅力啰。”我一脸正经地跟她开玩笑。

“那还真是谢谢你喔!我会好好检讨的。”她被我逗得笑了,收下茶花,将它放进她捧着的巡房笔记本内。

“你今天还会过来吗?”我问道。

“怎么了?你这么关心我喔?”她露出俏皮的笑。

“就一般的社交礼仪来说,我送你自栽自种、现拔现采的珍贵茶花,你好歹也该帮我这个孤单无依的可怜病人带个饮料回来吧?什么翡翠柠檬还是四季春茶之类的都好啊!”我鬼扯的功力简直一鸣惊人。

“哈!”

她却只挥了挥手,笑而不答地离去。

当天晚上,我真的喝到了跟新点滴一起由小棋送来的翡翠柠檬,那喝起来的甜度,可不是区区十几颗方糖足以形容的。

而我拇指上的新芽那晚又开了小花,我却不只闻到一种花香,而是澎湃地,仿佛回到记忆深处的小时候,身边涌起满满的幸福香气。

于是我们成了朋友,跟所有感情的开端一样。

她总是在来巡房时,多陪我闲聊个十几分钟,又或是偶尔带来晚餐和我一起分享,甚至,我还可以不定期地吃到她亲手削的水果。

而我的花也越长越多,拇指的伤口早已愈合,花却依然从我身上所有照得到阳光的部位冒出,种类也千奇百怪,我还记得有一次起床时,鼻头长了一朵向日葵,把小琪逗得哈哈大笑。

有了她的陪伴,住院的这十几天,我总觉得比在医院外生活还要开心许多,病房里每天都洋溢着我们的谈笑声。

但很可惜,这并不是一部电影或小说,不是那样单纯而理所当然的爱情故事。

认识她越深,我就越理解我们只能当一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不是她已经有了对象,而是她不再需要对象了。

过去的伤害太沉重,让她无法再鼓起勇气,去爱或被爱。

他们交往了七年多,当初她还在护校读书,而他是个年轻有为的实习医生,他们是彼此的初恋,也都深信着爱情的美好,以及诺言的重量。

不过,人是最温柔,也最危险的动物,追求美好是人性最光辉,也最阴暗的一面。他不曾背叛过她,所以不知道原来背叛是那么轻而易举,包括承诺,包括回忆,都可以用这样的话搪塞过去:“对不起,但你真的值得更好的人,我祝你幸福。”仿佛彼此只是人生中必经也必定逝去的过客一般。

“如果感情都只是一段段终究会结束的过程,那么当初又何必开始?”尽管事过境迁,他甚至已经与第三者远走美国,但她对爱情始终抱持着这样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