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钟又向中军望去,左右寻找王厚的身影,他必须立刻找到王厚提醒他这件事。
大地此刻再次颤动起来,不同于爆炸的激烈,却比爆炸更加沉重。
有如被擂响的战鼓,一记狂野的开场重锤之后,就是密如雨点的连击。
那是千军万马奔驰的声音,那是刀刃已经顶在背后的危机。
“辽贼!”韩钟握紧了拳头,满是痛恨。
之前表现出来的虚弱,果然都是伪装。官军毫无察觉的踩了进去,就这么成了陷阱中的猎物。
一名亲兵趴在地上听了几秒,跳了起身来,飞快的说道,“三个方向。至少五千,多半更多。”
陈六反手拉住韩钟,当机立断,“二郎,走。”
韩钟脚步一沉,站定不动,“往哪走。”
“上面。回阵地上。”
炮兵阵地并不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比起肯定是辽军主力目标的王厚身边要安全得多。
王厚的将旗如此显眼,继续向下走,肯定会撞上包抄王厚的辽兵。
韩钟反手抓住陈六的手臂,紧紧的攥着,手指甚至勒进了肉里,他咬牙,“你说过的,二叔有后手!”
陈六无言,后手到底有没有,能否抵挡得住辽人的反击,全都不得而知,之前所言尽为猜测,这让他怎么能给一个肯定?
辽军的冲击蓄势已久,转眼间就出现在韩钟等人的眼前。他们精细的切入左右两翼的身后,直插王厚所在的中军。
“该死!”
韩钟骂了一句,甩开陈六,狂奔上去,转眼冲回炮兵阵地。
爆炸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阵地中却还没有恢复正常。
负责指挥所有炮组的将军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亲兵正拿布捂着他的头。韩钟瞥了一眼,竟看见他头盖骨上的有一块凹陷,顿时脸色更加难看。
“我来。”一名亲兵主动跑过去,为其包扎起来。他受过全套医护培训,不下于一般的军医了。
韩钟看向其他军官,有的愣着,有的在关心受伤的上司,有的在探头看疾奔而来的辽军,士兵们不知道干什么才好,全都站在一旁。
韩钟脸都黑了,大吼道,“还乱什么?各火炮准备,瞄准辽贼啊!”
阵地上的炮兵军官们回头望着他,一片沉默,无人响应。
他们一开始就看见韩钟在旁边观战,也知道他的身份特殊,但他一个毫无关联的外人上来就要拿过指挥权,都是心中疑虑,甚至还有抵触,没有一个听命。
韩钟心急如焚,大叫道,“还不快动手!”
陈六跟着跑了上来,见状便知军官心中在顾虑什么,扬声道,“我主名韩钟,乃当朝韩相公嫡子,故王老平章外孙,王太尉家新妇乃我主亲姊,尔等若能听命退敌,我主定将尔等功绩呈报太尉与都堂。”
天下百姓,有不清楚当今皇帝是谁的,但几乎没有不知道朝中韩相公的。王安石虽亡故,名声同样响亮。更有王厚,他们的顶头上司,与宰相家的事在河北军中无人不知。
韩钟的背后,有韩冈、有王厚,有王安石的门生,都是身在云中,看得见摸不着的大人物。
很多人心动了。一个军官犹犹豫豫的迈开了步子,边看着韩钟,边走回他的炮组中去。
有了第一个人,接着是第二个,很快行动起来的军官越来越多,不仅仅因为韩钟自曝的身份,更多的还是因为所有人此刻都清醒和冷静下来,这时候,必须保住中军的安全。
“各炮组都有,”韩钟努力回忆过去曾经学到和接触过的的东西。他的经验并不比寻常的炮兵军官少,而相关知识量,更超过武学中炮兵专业的毕业生。
只有十八门轻型火炮,缺乏一锤定音的杀伤力,他需要打乱辽军的攻击阵型,减缓其攻击速度,剩下的就交给中军来应对了,经过了白天的战斗,韩钟相信成阵列的步卒,还是能够应对失去了冲击力的骑兵。
“目标左前辽骑,各自计算提前量。”
炮兵阵地的右侧就是中军本阵,跨越中军射击很不保险,分散火力更是最差的选择,只能先保证一边的安全。
“半装药,速射,自由射击。”
辽军正在接近,需要的是干扰,不是杀伤,迫切的是速度,不是斩获,可以减少装药量,顺带降低冷却时间,同时加快射击频率,剩下的就交给各炮组自由发挥。
“臼炮。燃烧弹,中军左翼四十步,辽军前进方向,速射。”
韩钟心中进行判断,每一个命令简洁有力,没有犹豫。这一瞬间,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位成熟的炮兵军官。常年的学习和积累,经过了几番磨砺之后,在这一刻开花结果。
在他的指令下,炮兵阵地就像是锅炉烧开后的蒸汽机,飞快的运转起来。
炮长定下目标,望手测量距离方位,大声回报给炮长,炮长计算射击诸元,又传令给炮手。炮手飞一般的摇着把手,迅速的调整火炮炮口。辎兵搬来火药箱,里面装满减半装药的药包。炮弹本就摆在火炮旁边,炮膛在之前就清理干净。
炮兵们准备射击的同时,辽军全方位的反击也在继续。
王厚的中军本阵,有精锐辽骑进行突击。而左右两翼,也同时受到了攻击,刚刚被击退的辽军此刻又反扑回来,纠缠住两翼不得回援。
宋军铺开的攻击面宽达五里,中军主攻正面营垒,大半在最前沿追敌,此刻因为营垒中的爆炸,一时无法回师。左右两翼是绕过正面的营垒拦截援军,眼下被缠住。另有一万多兵马驻扎在后方,作为预备队,同时也防备大军身后,距离稍远,一时间接应不上来。此刻辽军突击,中军本阵就只有区区三四千的兵马在驻守。
该死。
真该死!
眼看辽军越来越近,韩钟心急如焚。
炮弹填进炮膛,被推杆压紧,炮兵们排在火炮后侧,向炮长报告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发射。
一分钟的时间,辽军的骑兵推进了一里半,而炮兵阵地上,第一门火炮已经准备完毕。
炮长没有再请示韩钟,自由射击的命令早已下达。
引线点起,一点火光深入炮膛。
轰。
轰。
只射出了一炮,却有两个声响。仿佛回音,却又绝不是。
韩钟立刻来回寻找,第二门火炮究竟是哪里射出。
很快,他就发现。隔了一里多地,一片灌木林后,不知何时点起了灯火。
在那里?!
轰、轰、轰……
眼前才射出第二炮,远方却连续五六记炮声传来。
还有一处,那是在中军右侧的隐蔽之处,也多了一片灯火。而火炮的光焰,比灯火更加显眼。
两处。
什么时候又设置了两处炮兵阵地?!
韩钟与陈六面面相觑。
之前根本没有声息,甚至连亮光都没有。他们在高地上站了半天,完全都没有发现,那两处竟然埋伏下了一群炮兵。
莫名奇妙的情况,甚至连这边的炮兵们都慢了手脚。
“听到没有!”陈六摆出一副早有所知的态度,放声道,“那是太尉安排下的伏兵!埋伏着就等辽贼来!”
韩钟警醒过来,呵斥道,“手别停,不要输给他们!别让本官到了太尉面前,没脸给你们争功劳。”
阵地上,火炮发射再一次加速。
而另外两处火炮阵地,射击的频率却一点不输给韩钟这里,火炮的数量也相当,甚至更多。
三处火炮阵地上,六七十门火炮同时开火,炮声此起彼伏,连绵如河水滔滔,持续不断地轰鸣,宛如壶口瀑布旁的声浪。
韩钟轻呼了一口气,稍稍放松一点,但又紧张的关注起火炮射击的结果。如果炮击效果不彰,说不定辽军还能冲击到中军。
“是安肃城里的火炮。”陈六走过来,充满了敬意,“王太尉果然是早有所备了。”
他们所不知道的,与定州军同时出发的火炮有五十门之多,与王厚一同抵达安肃军的则只有十八门,但安肃城中,还有七十余门火炮,因为拆卸困难,并没有参与到之前的炮击战中。
不过当官军开始攻击的时候,战场两侧的隐蔽处,那些火炮一门门的被运了过来,布置好了射击阵地,连同三千余人守护。
辽军在绕过侧翼突击中军的时候,却把软肋暴露在了这两部炮兵的眼前。
众炮齐鸣,炮弹呼啸而来,如银河倒泻般的进击陡然间乱了秩序,千军万马敲出的进军鼓点错了节奏,浩浩荡荡无可阻挡的气势随之烟消云散。
中军方向,王厚特意留在身边的神机营已经展开了队列。正当面一排焰光亮起,枪声响彻云霄,还在奔驰的辽骑犹如撞上了墙壁。战马嘶鸣,人声鼎沸,眼看着王厚的将旗触手可及,却再也无法前进。
三支突击中军的辽骑被挡了下来,中军无忧,炮弹的落点开始向外延伸,不断落向辽骑,镇守后方的预备队急急赶来,战局转眼之间又再次倒转。
无法冲破防线,突袭的辽军后撤了,预备队的骑兵追了下去,没多远就停了下来,不敢冒险了。
被缠定在最前线的主力都回来了,包括两翼和中军,与辽军一番纠缠,加上之前的爆炸,锐气已失,这个夜里,是打不下去了。
夜幕下的战斗,辽军御营的主力始终没有出动,王厚无法彻底放开手脚。后半夜的精力都放在了刚刚爆炸过的营垒中。
王厚派了许多人,将里面的伤员,以及能找到的尸骸都搜集了回来。但他没有进驻其中。
爆炸后的营地遍地疮痍,谁也不敢贸然进驻。不经过几次搜检,谁能保证里面没有埋藏着几百几千斤的火药?
只是两座营垒都卡在通向天门寨的主要道路上,一条是铁路,一条是旧官道。从旁边绕过去,穿过一片片田地、丘陵,在行动上绕行会消耗太多时间。
故而王厚放弃进驻营垒后,兵没有退回到安肃城,而是在早前的火炮阵地扎下营盘,防止辽军偷袭,并派人去细细检查两座营地,以保不会再有没有引爆的炸药。
天光放亮,夜色褪去,一夜的喧嚣终于收止。相隔只有五六里,天门寨遥遥在望。
王厚坐在帐前,两边将领罗列,韩钟立于队尾。
“可怜乙辛,一国之君,不能决胜于战阵之上,竟然只能使用这种小伎俩了。辽国……这是要完了。”王厚啧着嘴,感慨着,却没有投入多少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