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
“太尉!”
“太尉!”
耳边传来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
大号的桧木浴桶中,王厚缓缓睁开眼帘。
额前的湿发,不停往下滴着水,从鼻尖一直流到露在水面外的肩头上。
“吵什么?”王厚低缓深沉的声音里,充满了威慑力。
换个说法,就是起床气。
自从率部抵达保州后,几天来,王厚睡觉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三个时辰。
他可不想让下面的将校看到一个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主帅,也不想下属们看见他满眼血丝、眼圈青黑的样子,最重要的,他不能拿着一个昏昏沉沉的头脑去指挥千军万马。
任何时候,他要保持一个头脑清醒、思虑敏锐、形象完美的主帅。
因此泡个热水澡,在温热的洗澡水中惬意的小憩片刻,对王厚而言,就成了是代替睡眠的最好的手段了。
每天半个时辰的泡澡,即打理了个人卫生,也保持了精力不至衰减。而他这种状似悠闲的姿态,也让下面的兵将觉得他这位太尉,对凶猛的辽兵胸有成竹、犹有余裕,绝非那一等平日里趾高气昂,见敌便吓得噤若寒蝉的废物。
泡澡对他是如此的重要,若是有人在他泡澡的时候过来打扰,遇上的就不是寻常那位温文尔雅的儒将,而是他愤怒暴躁的一面。
只有王厚身边跟了多年亲信伴当,才敢大着胆子去打扰王太尉宝贵的休息时光,但也必须是有着足够充分的理由才行。
王厚用手用力的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水抹去,也顺便让自己更加清醒,“是不是坏消息?”
好消息等到他有空在说,坏消息要及时上报。这是王厚立下的规矩。
好消息拖一时半会儿不打紧,坏消息就必须尽快处理,以免形势更加恶化,
寻常事务,王厚手底下的得力亲信,就能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但有些事,并不属于亲信能够决定的范围。
“呃,小人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彭将军和苏将军来了。”
王厚直接阖上了眼皮,摆了一下手,“让他们等。”
亲信得令就下去了。
尽管他怀里有两三枚银通宝,都是刚刚到手的,但他服侍的王太尉的命令才是第一位。至于送他好处的两位将军,一两句话就足以作为报偿了。
在亲信走后,王厚又闭上了眼睛,准备再睡上一会儿,半个时辰的泡澡时间短得可怜,之前已经浪费了两分钟,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但他刚刚阖上眼皮没多久,一个声音就又在耳边响起。
“太尉。”
“太尉!”
“太尉!!”
王厚愤怒的睁开眼,冷笑着问道,“门包拿得开心吧?”
扑通,亲信被吓得一下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太尉明鉴,过来请见的官人,小的都让他们在外厅中候着了。”
王厚怔了一下,声音中少了点怒意,“那是坏消息了?”
一阵沉默。
“怎么了?”王厚纳闷的问道,从水里坐起来。
亲信摇头道,“小人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是城外车站大营的韩二官人送来了。”
只听到韩二官人四个字,王厚的脸就挂了下来,声音也冷了下来,“他又怎么了?”
王厚这段时间越发的不待见韩钟。韩冈的儿子里面,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属饕餮的,只吃不拉,便宜都占不够,偏还要把名分给挣足了。比起跟自家老二交情很好的韩家大哥,这韩二哥就私心太重了。
“韩二官人报请太尉,说是北虏肆虐保州,铁路多有损坏,他忝为保州铁路分局提举,责无旁贷。请太尉同意他调派人手,修补铁路各处损坏。”
‘怎么就这么能折腾?!’
王厚黑着脸坐了一阵,气得半晌也没开口。
整个保州路的战略布局,都因为韩钟而被打乱。
甚至为了韩钟一人,不得不将决战的地点放在了保州,使得他必须亲自领兵前来,丧失了许多军事回旋的余地。
不过让王厚感到有些开心的,就是耶律乙辛竟然盯上了天门寨——或许是看透了保州这里的危险——一直都逗留在边境上不肯南下。让韩钟彻底失算。
但这位的品行不如其父,但性子却一模一样,从来不肯认命。一事不成,就另生一事,直到符合自己的心意为止。
“太尉?”亲信小心翼翼的试探道。
王厚脸色难看,但终究还是下令,“传我的令,着提举保州铁路分局韩钟,保持保州境内铁路畅通,不得有误。”
亲信暗自咋舌韩二衙内真是好本事,自家太尉脾性硬,又是他的父执辈,竟然几次三番的逼得自家太尉为其举动在后画押。真真不愧是韩相公家的儿子。
陈六在太尉行辕外等着消息,心中忐忑不安。他哪里不知韩钟的计划是一次次在向王厚这位主帅挑衅,让堂堂太尉,都不得不满足他的心意。且前一次失败了,这一次又来,从来没有说明白知趣二字。在陈六想来,王厚不大发雷霆,把他叫进去发落,都是老天开恩了。
他全然没想到当真能接到了王厚的命令,而且完全满足了韩钟的要求。
陈六如同免罪开释一般放下了心头重担,连声道谢,“多谢哥哥,多谢哥哥,小弟这就回去禀报我家二郎,必不负太尉心意。”
王厚亲信叹了一口气,“也别不负了,能少气我家太尉几次就好了。”
陈六脸色微变,“太尉说的?”
“我骗你作甚?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亲信冷哼了一声,“你是没看到太尉的脸色,那是跟结了几层霜一样,都能把人给冻住了。上上个月你家二郎来拜访,太尉都夸了好几天,说他胆略似相公,可现在再看你家二郎,你觉得太尉会说什么?”
陈六满腹心事的离开了保州城,上马飞奔回营。
听到陈六的回报,韩钟毫不在意,反而笑道,“能拿到将令就好,不然真的不好动。”
“二郎。”陈六心中又急又气,跟了这位爷,这几个月都没安生过。
“放心,放心。”韩钟笑着安慰,“我知王二叔是觉得我私心太重,可你好好想想我这私心当真是让局势更坏吗?本就是公私两利的事,只是有人看不得我这个黄口孺子能把好处拿到手罢了。”
陈六已经不知该如何劝,呐呐无言。
见陈六无话,韩钟更无顾忌,冷笑连声,“至于私心,你当着一回两国大战,当真是不可避免吗?”他冷哼了一声,“私心?都是有的。”
即使是他的那位如同圣人一般的父亲,同样是充满了私心,否则哪里会有这一次的大战?
这一次宋辽大战的起因,说到底也不过是辽国抓了一批大宋行商,扣押了他们的货物。损失不过几百万贯,百来个人而已。相比起来,战争的损失可是多了许多倍了。
其实辽人并没有杀戮大宋行商,只是搜捕而已,人没死,身外之物的损失又能算什么?如果都堂能与耶律乙辛私下里沟通一下,相互让一步,把人要回来又不是什么难事——辽国看重的是工匠,对商人可从来没放在心上——若是能够沟通得更好一点,与辽人达成几个商贸协议,补回损失更是简单。
如近两国局势演变到这一步,主要还是都堂方面的责任。是都堂想打,才会对此事一意穷究,使得辽国不得不硬着来,最后局势一步步恶化,都如了都堂所愿,而责任,却都推到了耶律乙辛的身上。
“多劳六哥了,不过这一次,还要请六哥再帮我一回。”韩钟诚恳的拜托陈六,“出去修路,应当不会太太平。”
这一下,能帮天门寨分担一点了吧?
天门寨中,秦琬已经离开病床了。
不过还是要住着拐杖,上上下下都只能慢吞吞的,最后他走得不耐烦了,就让人找了一只滑竿,让人抬着走了,反倒更快乐一点。
只是这么一来,秦琬倒像是南北朝时,那位被人抬着上阵的韦睿。
秦琬此刻虽然不良于行,但脑袋倒是动得更加快了。
在辽人越发猛烈的猛攻中,看到的问题越来越多。
“辽人的举动绝不正常。”他找来文嘉,开门见山的说道。
“能有多不正常?”文嘉倒是觉得辽人好象是稳住阵脚了,没有那么乱了,因而也使得攻势变得更加猛烈。
“你不了解辽人。”秦琬说道,“他们就是狼,能咬一口的时候,肯定会咬第二口,但对于自己性命看重得很,张嘴是为了吃饱,为了吃饱才咬人,如果咬人会死,他们肯定不会张嘴。换个说法,他们的性子就跟做买卖一样,亏本的生意肯定不做。不会胡乱对危险的生意因投入太多本钱。”
文嘉知道秦琬已经有想法了,“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想办法试探一下。”
如果是太子,那就要稳守寨中,等着上面的好处了,
如果是皇帝,那我就更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了,只不过,可以做得更多。
一切,都要看试探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