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之后,耶律怀庆已经从神火军的靶场,回到御帐营地。
随着马蹄下的地面由牧草茵茵的墨绿,变成光秃秃的灰黄,周围的皆备明显的森严了起来。
御帐周围两里之内,不见任何一顶帐幕。超长攻击距离的火炮的出现,让原本簇拥在御帐周围的臣子们,不得不远避嫌疑,免得哪天有人将火炮藏在他们的帐幕中炮击御帐。
正是牧草旺盛的时节,御帐周边却被清理得寸草不生,这同样是防备奸人作乱,半人高的牧草藏起一门征南将军,跟藏在帐篷中一样简单。春夏之交的牧草虽难以燃烧,千万只铁蹄践踏过后,也只见黄土。
两艘氢气飞船高悬在天空之上,一支支精悍的骑队绕着中心处的金顶御帐来回巡视,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和物。
御帐外侧半里,更有四座临时性的炮垒。分镇四方。上面安设的轻重火炮,可以攻击左右意图侵袭御帐的敌军,不过固定好的炮架,使得火炮唯独不能向着御帐方向发射。
即使是以耶律怀庆的身份,也不得不将绝大部分的随从都留在警戒线之外,只带了两个人过去御帐。
御帐之外的栅栏,周长千步之多,整整一个千人队的宫卫把守。
看见耶律怀庆过来,正当着门口的宫卫们纷纷将原本就十分端正的站姿站得更加标准,挺起了胸,典起了肚子,将插上刺刀的火枪拿得更稳。
耶律怀庆从他们身边经过,视线也掠过他们手中的武器。
依然是火绳枪。
神火军已经在换装燧发枪,其中的精锐,用的还是工火监大工们亲手打造的精制品,但宫分军——依然是大辽最犀利的刀锋的宫分军——却拿着更老式的火绳枪。
毕竟他们用不到。由轻甲和重甲的具装甲骑组成的宫分军,拿起火枪时,只是在充门面,最多也只能当做长矛来使。一旦跨上战马,用夹钢法生产的精铁马刀,以及从小就用惯的短弓,才是他们作战时最好的朋友。
耶律怀庆安暗叹了一声,谁让现在都没有一件合适的火器能配合马背上的作战。
工火监中,能在马背上使用的火器被发明了许多,可没有一个拥有足够的使用价值。
其中最好的两种,也不过是将枪管造得又厚又重,以及干脆将三根枪管用铁箍合作一束。
临敌先放枪,然后当做铁锏来使。看起来一物两用,但其实还不如直接背上马弓,再拿支铁锏来得实在。
这使得军中许多老派人物,都对自己麾下的军队换装并不怎么感冒。在他们看来,契丹铁骑的战法,与南朝禁军的战法截然不同,贸然仿效,反而水土不服。日后大辽与敌人的战争,应该是神火军打神火军的,他们打他们的,看情况相互配合就是了。
如果是心怀野望之辈,肯定不会如此顽固,对火器的前途视而不见。因而这些帮人,还都能算是他祖父的忠臣,至少是能够安于现状,只是跟不上时代了。
都太老了。
耶律怀庆每次看见他们,都在这么想。
不过这并不是他们顽固的理由。
在御帐之中,就有一个年纪虽老,却一点也不顽固的皇帝,他总能接收最新的事物,引领大辽不至落后南面的邻国。
一杆火枪,论其成本比一张好弓便宜许多。而拿上一把火枪,十岁的小孩子就能杀了练上二十年武艺的大将,弩弓还要靠力气上弦,这火枪只要能抵得住射击时的反冲,身上有多少子弹都能射出去。最后火枪会坏,人却是累不着。
正是看见了这一点,明了火枪问世后,契丹对宋国的优势将不复存在,而宋人人口上的强势将充分发挥出来,耶律怀庆的祖父才利用自己的权势和威望,强制性的推广火器应用,希望能够消弭宋辽两国之间的国力差距。
即使不从孙子的角度来看,耶律怀庆也觉得自家的祖父,实在是大辽几百年来数一数二的英主,
只是脾气越来越大了。
刚刚走到御帐外,就听见里面一阵低吼,“……真当朕老糊涂了?!”
耶律怀庆暗暗心惊。
辽阳郡王耶律孝杰病死,现在的大辽朝堂上,已经连一个能在祖父身边说得上话的老臣都不在了。
一旦触了祖父霉头,哪个宠臣都没好日子过。
借整理衣帽收拾住心情,耶律怀庆也不用人禀报,直接掀帘入帐,笑盈盈的问:“什么事惹得皇祖父这么大的火气?”
“佛保回来了。”看见最宠爱的孙子,耶律乙辛登时便转怒为喜,两句话打发了被训斥的对象,就把耶律怀庆招到身前,询问,“这一回的燧发枪测试结果怎么样?”
耶律怀庆忙回道:“回皇祖父的话,比之前有了不小的进步,但还是比南造的要差上一点。”
耶律乙辛本有几分期待的神色,听了之后,尽化为失望,“此番神机营也来了,神火军与其撞上怕是没几分成算了。”
耶律怀庆双眉一轩,叫道:“神火军绝不会败。”
耶律乙辛不以为然,“要是吼两句就不会败,朕早把嗓子吼坏了。打仗的事,不是你说不会输就一定不会输的。你喜欢的那支马队,士气倒是不错,输了几次了?”
所有臣服于大辽的部族,其贵胄弟子,都要在年满十六岁之后,来到神火军中服役。故而神火军在民间也俗称为贵人军。
耶律怀庆身份尊贵,执掌了一部神火军。对手底下的这支新军,他一向寄予厚望。只是被他祖父这么一堵,他也不敢说什么了。
“苻坚坐拥百万大军,投鞭断流,还是输了。曹操八十万兵马,长江天险与吴共有,也是输了。秦人灭六国,何其威风,二十年不到,连老家都没保住。”
耶律乙辛只剩下一半牙齿的嘴半张着,嗤嗤冷笑,仿佛从洞里向外刮着阴森的腥风,“这世上,要是有人告诉你下一仗必胜,别信他,他是骗你的。祖父一生征战,有战阵上的,也有朝堂上的,哪一次开战前不是战战兢兢,把胜败后的应对都算好了才动手?”
耶律怀庆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孙儿明白,谢皇祖父教诲。”
“明白就好。”耶律乙辛有几分欣慰,旋又感叹,“要是你爹也能明白就好了。”
耶律怀庆这下又不敢说话了。
耶律怀庆是耶律乙辛的孙子,他的父亲便是大辽国的皇太子,如今正在上京坐镇,而他就跟在耶律乙辛身边。
自从耶律乙辛夺位之后,辽国的重心便从上京道和中京道转向了东京、南京两道。
有着大量的人口和财税收入,同时也集中了辽国几乎所有的工厂,耶律乙辛都已经将延续了两百年的四时捺钵的位置,以及迁移路线,更多的放在南京道与东京道上。
但为了保证上京道稳定,也为了收拢各家部族的人心,耶律乙辛便把他所立的皇太子放在临潢府坐镇。
这样安排虽然让上京道稳定了,但父子远隔数千里,就不免给人离间的机会。
跟在耶律乙辛身边,耶律怀庆时常夜中心悸。自家的父亲还有好几个兄弟,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皇位,要是哪一天皇祖父另选了其他叔伯为太子,自己连性命怕是都保不住。
“好了好了,这些事佛保你就别多想。”耶律乙辛不快的打破帐中的静默,“回头想想怎么指挥神火军与神机营交锋。”
“孙儿其实想过的。神火军火炮多与神机营,如果交战时,双方兵力相当,神火军就能借助火炮上的优势,来克制神机营。”
两边的编制虽小有差别,但一个千人队的神火军所拥有的火炮数量,是要超过神机营的两个指挥之和。
这是细作从南朝打探来的情报,究竟准确与否,无从而知。
为了保证同样数量的军队中拥有的火炮数目不输给宋人,以大辽的财力,终究是有些吃力。但为了神火军,大辽还是得咬牙坚持与宋人把钱烧下去。
对耶律怀庆的回答,耶律乙辛不置可否,对孙儿道,“宋使来了,祖父不想见他,佛保你代我见他一见,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孩儿明白。”耶律怀庆很爽利的把任务接下,“不过宋使这一回是打着边境议榷事的名义过来,孙儿可以跟他说一说榷场上的事吗?”
“想谈就谈。这一回都交给你。只要保证国中金银不要再流到宋人那边就行了。”
宋辽两国这些年彻底断了官方的外交往来,但边境上的榷场则更加热火朝天。来自大宋的各色货物充斥辽国境内,而大辽的特产也大量宋人收购。
不过卖出去的大辽特产,远远少于来自大宋的商货,其中的差值,就是国中大量金银外流的主因。
但这件事很难处理,各方面利益相关之人不计其数,耶律乙辛到现在也只能借助宋使的身份来压一压。
耶律怀庆却充满信心,再一次行礼,“皇祖父放心,孙儿定不负皇祖父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