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徵渊,我明白,明白你爱得有多深,有多辛苦。可你要知道,徵渊爱初夏也爱得同样深,爱得同样辛苦……看到他痛苦,你不会心疼吗?看到他不幸福,你就能幸福吗?”
余晴果闭上眼睛,把脸埋进哥哥胸膛,任凭泪水肆虐。
清早,医院走廊里冷冷清清,余晴果的高跟鞋在地面敲打出有节律的声响。
她看看病房号,停在了初夏的病房门前。
虽然听哥哥简单提过初夏身体不好,一直住院,但余晴果还是无法将医院和那个傻乎乎又充满朝气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她轻轻推开房门,没有其他人。
余晴果慢慢走近病床上的初夏。望着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的初夏,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床上这个病人就是自己印象中的初夏。
“喂……”余晴果尝试着小声叫了一声,“初夏?”
初夏双目紧闭,没有回应。
余晴果又叫了几声,初夏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我知道你醒了,故意装睡不愿理我吧?”余晴果在病床边坐下,“没关系,我说完就走,你听着就行。”
余晴果仔细盯着初夏的眼睛。
她竟然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真能装!
“我和徵渊很早就认识了,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他一定会是我未来的丈夫,也只有他才配得上我。后来,我们都慢慢长大了,这种想法始终没有改变。
“如果不是你,我和他早就结婚了;如果不是你,他不会这些年来一直对我这么冷淡;如果不是你,他也不会提出离婚……”
余晴果望着毫无动静的初夏,“你不要再纠缠他了。他是我的,从一开始就是我的……”
“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物!”徵渊冷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余晴果一惊,忙转过身。
“这里是病房,请你出去,不要影响病人休息。”徵渊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徵渊的冷漠让余晴果心里一阵难过,同时,也涌上一股妒意,“你放心,她睡得很好,我没吵醒她。”
徵渊的身体一阵僵硬,“如果你能吵醒她,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余晴果诧异地望着徵渊。
“她已经这样睡了一年多……始终没有苏醒。”
这么一句从徵渊嘴里平静说出的话在余晴果心里掀起狂澜。
“睡了一年?怎么可能!”
徵渊走到病床前,低头凝望着初夏平静的睡脸,“我们的孩子……夭折了。初夏她受不了这个打击,选择了自杀……”
余晴果的内心世界地动山摇,她用手扶住病床,勉强支撑身体。
孩子!
这两个字宛如两颗子弹,精准射穿了余晴果的心脏。她颤抖着嘴唇:“你们……有了孩子……”
“孩子”这两个字同样让徵渊的心剧烈疼痛起来,但他坚持说下去:“是的,我们的孩子……男孩,他是在我和你婚礼那天出生的……早产儿,出生的时候才七个月,所以有先天疾病……”
余晴果觉得头晕目眩,脑海中浮现出一片血肉模糊的图景,虽然看不真切画面,但那刺激每寸神经的颜色却足以令她感到心惊胆战。
“原本,我们计划在我从美国回来后结婚……”徵渊轻轻把初夏的手放进被子里,“可是,一封小小的邮件把我们几个人的命运全都改变了。”
余晴果紧紧盯着徵渊的脸,紧张到几乎窒息。
徵渊慢慢将视线落在余晴果毫无血色的脸上,“邮件的事情,我已经从初夏好友那里全都了解了。邮件发出的时候,我在同医生讨论父亲的治疗方案,而我的电脑就放在病房里……父亲无法下床,电脑没有开机密码,邮箱处于已登陆状态,通讯录里有初夏的邮箱地址……条件很充足,不是吗?
“不用我再继续说下去了吧?所以,这就是我的离婚理由,你觉得够充分吗?不要再坚持了,你我都知道,这场婚姻早已没有了意义。”
许久,余晴果才艰难地站起身,她无法再多看初夏一眼,“你有多爱她,我就有多爱你……”她声音哽咽。
“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徵渊望着余晴果即将离去的背影,“爱一个人,不是一定要牢牢占有对方,而是要想尽办法让对方幸福……哪怕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余晴果没再做声,僵硬地走出了病房。
半个月后,徵渊和余晴果分别拿到了一本薄薄的离婚证书。
走出民政局大门,徵渊发现天空中下起了小雨。
“送送我吧!”余晴果伸出手掌,几滴雨点坠落在她手心,“送我回家,最后一次。”
虽然余晴果的话语里没有掺杂太多感情色彩,但这话在徵渊听来,还是觉得揪心,“上车吧。”
雨越来越大。雨刷刚刚在挡风玻璃上清理出一片透亮的清晰世界,就又有无数雨点用自己的身体在徵渊和余晴果眼前绽放出一朵朵透明小花。
“这两个星期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光……”余晴果的声音打破了车内寂静的尴尬。
徵渊静静聆听。
“不管怎样我都要感谢你。渊,我一点儿也不后悔自己爱上你。没有你,我的生命将会多么无趣……我也一点儿不后悔自己这段失败的婚姻,此生此世,至少我曾是你的妻子。你让我体验过人生中的幸福巅峰——就在婚礼的时候。
“我知道,你觉得我任性霸道,甚至不懂爱情。或许吧,可这就是真实的我。我爱你,想要得到你,所以不择手段。爱,对于我来说就是独占……你正在心里骂我吧?没关系,我已经受到惩罚了,不是吗?我们结婚后的每一个日夜,对于我来说都是惩罚……尤其是在我得知了初夏的遭遇后,我知道真的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
“对不起……渊,替我向初夏说声对不起吧……我是嫉妒她,甚至恨她,但绝没有到眼睁睁看她遭受那样的不幸还幸灾乐祸的程度……
“你们……会结婚吧?在她醒来之后?”
余晴果望着车窗外湿淋淋的世界,将内心的深刻悲伤层层包扎起来。
徵渊望着前面车辆的尾灯,“是的,会结婚,在她醒来之后……”话说到这里,他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痛苦击中,眼中瞬间泛起一层薄薄的泪光。
仿佛看透了徵渊的内心,余晴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渊,她会醒来的……我有预感。你回来了,她能感应到,她正在努力醒过来。”
一颗泪水终于滑出眼眶,低落在徵渊胸前。
车停在徵渊和余晴果曾经的“新房”前。雨中,这幢三层别墅犹如一头披着华丽皮囊的受伤巨兽。
车已稳稳停下,但余晴果却没有下车的意思。
“渊……你不知道,作出这个决定有多困难,这两个星期我一直被它折磨……我不是指离婚这件事……”余晴果深深吸了口气,仿佛不这样做她即刻就要窒息。“渊……我还是决定要送你这份临别礼物——我们的离婚礼物。”
徵渊终于转过头,讶异地望着余晴果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分明有黑色旋涡,绝望、舍弃、坚定、悲凉、负疚……许多复杂情感纠结在一起,将徵渊吸入其中。
余晴果继续说道:“以下这些话,就是我要送给你的礼物,请你好好收着。”
她闭上双眼,慢慢摘下耳中的助听器。
渊,还记得我六岁那年生的那场病吗?
那天你来看我,发现了医生的医药箱……那个嗜酒如命的医生正在偷喝爸爸的藏酒。你偷了他的药箱,来跟我玩打针游戏……
我知道,打过那一针之后,你的人生就此不同了。你发现自己变成了导致我失聪的罪魁祸首,这种负罪感一直伴随你到如今……
渊,我的礼物就是,告诉你真相,我失聪的真相……
渊,我的聋,和你无关。你,是无辜的。
因为你给我打的那一针……
是糖水……
六岁那年我生病了。爸妈都忙于生意,家里只有保姆……那个医生来家里为我打了几天针,他一定在某次醉酒行医时用错了药,因为不久之后,我就出现了耳鸣、耳闷、听力下降的现象……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不适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可能知道,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我只觉得,医生的针好疼,我好怕疼……终于,我作出一个大胆决定。那一天,我偷偷将医药箱里的药瓶拿出来,用注射器抽出里面那些让我疼痛的药水,再注入糖水……我以为,糖水是不会让人感到痛的……
也就在那一天,就在我换了药水之后,你来了,给我打了针……所以,你给我打的是糖水,而不是致人耳聋的药水……渊,你听好了,你没有害我变成聋子,糖水是不会让人变聋的。
对不起,渊,我瞒了你这么久……我明知道不是你,却一直没有坦白真相……
你恨透我了吧?恨我为什么不早说出实情—那是因为,我想要让你对我有负罪感,想要让你觉得对我有亏欠,想要让你一直呵护我、照顾我,不离开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有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觉得……我疯了,而导致我疯狂的病毒,就是对你的爱……
即使只有六岁,我也知道自己爱你,知道自己在以后的岁月里会一直爱你……这一生,我想要用这种负罪错觉将你牢牢束缚在自己身旁……
我用谎言捆绑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你解脱了,而我,也解脱了……
至于那个因为贪酒而毁了我一生健康的医生,现在你应该猜到他的结局了吧?我对你说过的,他就是那个我此生绝不可能饶恕的仇人,我找人弄坏了他汽车的刹车,在撞死了两个行人之后,他也死了……
六岁那年,我失去了听力……
十六岁那年,我杀了自己的仇人,以及两个无辜的人……
二十六岁那年,我嫁给了你……
渊,你恨我吧?不可能再原谅我吧?没关系,我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我承受得起你用余生每一天恨我、诅咒我。
渊,我会走得远远的,彻底消失在你的世界里。我已打算在法国定居。渊,我放手了。虽然还是爱你,但我真的决定放手了……即使从没尝试过,可这次我打算试试——看到自己深爱的人自由、幸福,是不是真的能够给自己带来快乐。
渊,这就是我送你的临别礼物。
自由,你自由了。
你再也不必为那个根本不存在的错误内疚自责,你自由了。
送完这份颇具分量的临别“礼物”,余晴果疲惫不堪,却又感到轻松无比。
许多年来,这个谎言在让徵渊深陷自责愧疚泥潭的同时,也在不经意间给她灌下后悔内疚的毒药……如今,她用坦白为自己换回了一粒解药,也为自己深爱的人打开了那道沉重的灵魂枷锁。
“再见吧,你我的故事就到此为止。祝你幸福!”余晴果没有再看徵渊一眼,她推开车门。
“等等!”徵渊突然叫住余晴果。她停下来,却没有回头。
“刚才听你说出真相的那一刻,我真的恨你……但是现在,我不恨了。对一个人的仇恨会无穷无尽,最终搭上自己的幸福。经历这么多之后,我累了,不想再仇恨了,只想要一心一意爱初夏,等她醒来……晴果,谢谢你告诉我真相,谢谢你的临别礼物……”
余晴果的泪水悄然滑落,背对着徵渊,她拼命压抑自己抽泣的声音。
望着晴果不停颤抖的肩膀,徵渊做了个深呼吸,“晴果,我也送你一份临别礼物吧……”
余晴果流着泪等待着,但徵渊却什么也没有说。
许久,徵渊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什么都不说……晴果……下车吧,再见!”
哽咽让余晴果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轻轻抬起手,挥动一下,算是告别,然后走进雨中,再也没回头。
最后看了一眼余晴果写满寂寞伤感的背影,徵渊闭上眼睛。
晴果,我送你的礼物,就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你——不告诉你,你项链上的两个名字是属于谁的;不告诉你,你间接杀死的那两个无辜路人,还有一个女儿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上;不告诉你,你对初夏的伤害,其实远不止你所了解的那么多……
有些真相,会让人轻松、自由,而有些真相,只会让灵魂不堪重负……
就这样吧,黑色秘密,就让我一个人将它埋葬在心里。晴果,你和初夏以后都要生活在没有阴影的幸福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