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时代的失败者造像
这部小说,动笔于2007年。
它起源于一个情境: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孩,在得知女友怀孕后开始失眠。他独自面对漫漫长夜,在黑暗中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不断地回望自己的来路。直到另一个夜晚,他向女友求了婚,才终于卸下了心头的重负,总算是睡着了。
也许是和个人的性情有关吧,我不太喜欢过于激烈、极端的叙述,当时也有意以小说的形式为同代人——也就是今天大家所津津乐道的“80后”——写一首唯美的抒情诗。遗憾的是,写到中途,小说的味道就变了,“抒情诗”竟然成了“讽刺剧”,还有些“后现代”。这些变化,一度让我非常苦恼,觉得自己的美好想象被什么给破坏了。
不管怎样,小说的初稿还是完成了。紧接着,我去了上海大学,在哲学系读研究生,开始读大部头的学术著作。也是在这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这种变化并非全然是坏事,而是有合理的一面。从抒情到反讽,首先和小说的主人公告别了青春期(生理或心理意义上的),开始进入另一人生阶段有关;从更深的层次来讲,这也正是转型时期中国的现实处境,尤其是“80后”这一代人的现实处境。
“80后”出生、成长的这二三十年,中国大陆经历了许多重大的变化,例如精英文化的衰落和大众文化、消费文化、娱乐文化的兴起,互联网与全球化时代的来临,市场经济的转型和物质主义的盛行,大学生由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变成了就业困难、竞争激烈的“蚁族”……种种变迁如此迅猛,影响范围如此深广,几乎每个人都不得不被裹卷前行。
我也知道,并非每个“80后”都活得这么不堪。记得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曾这样描述欧洲社会转型的时代:“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那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蠢的时代;那是信仰的时代,也是怀疑的时代;那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绝望的冬天;我们的前途有着一切,我们的前途什么也没有;我们大家在一直走向天堂,我们大家在一直走向地狱。”类似的悖论或张力,对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而言,也在在可见。面对它,我们难免会觉得百感交集。然而不管是怎样艰难的时势,都是能造就一些英雄的。即使是从代际的角度看,也有不少“80后”是如鱼得水、青云直上的。他们的成功,也得益于这个时代。若是换了另一个时代,他们出场时,或许就不会这么华丽,这么众声喧哗,这么魔幻、摩登。只是在我身边,有不少人,包括我自己,时常会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时代的变迁,存在的不确定性,使得不少同代人的性格里都带有浓重的悲观气息——所谓的“末世情绪”,许多人的精神内部,都有一些黑暗面。和许多的“60后”、“70后”相比,“80后”可以更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却也不得不承担一些可见或不可见的风险,付出沉重的代价。我注意到,许多同代人并非生来就没有信念、没有信仰,只是现实太复杂,变化太快,个人又太渺小、太无能、太无力,有时候不得不匍匐在地,甚至因失去生活和意义的支点而被飓风卷起,落入深渊。
这个时代的成功者,那些随风而起却有能力、有智慧御风而行的成功者,所得到的赞颂和关注已经不少了。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将目光投向那些心思散乱、肉身沉重的失败者,用文字来记录下他们绝望的眼神,或是无奈的叹息。换句话说,我希望以小说的形式,为这个时代的失败者造像。
我所写的,大多是一些正在沉沦或早已沉沦到底的人。让他们沉沦的原因,除了大面积爆发的时代病,也和命运这只看不见的手有关。命运是无法解释、无从追索的,是更可怕的深渊。每个人都有他的时势,也都有他的命运。每个人的言与行,都会受制于他的具体经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每个人都是经验主义者。
也许是因为我也隶属于这个时代吧,对于小说里的一些人物,我的态度也是吊诡的。我“创造”了他们,让他们从“无”成为“有”,这过程如此艰辛,我如此执着,对他们却谈不上喜欢;有时候,感觉他们离我很远,在另一些时候,又觉得离我很近;我偶尔也会和他们一样恍惚,犹豫不决,又不认同他们那含糊的态度,更不主张消极。在我看来,一个人在面临困境的时候,不妨先压下飞升的愿望,努力站稳,也可以适当地弯腰,甚至匍匐在地,但最好不要让自己的心灵也跟着下沉,放任自己一味地往阴暗里走。否则,人生就真的再无希望可言了。以暴易暴,以恶制恶,“以反叛的形式追求幸福”并不是什么好办法,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和时代对抗,和命运争辩,往往是要失败的。我小说里的一个人物就是这样,他挥出去的每一拳,最后都落在了自己身上。我为他所受的伤害而感到疼痛,也为小说里另一些人物的遭遇和命运而揪心;我试图理解他们,又希望能和他们保持距离。也许,作为一个作家,我正是以这种暧昧的方式,来和这个时代建立起血肉相连般的关系。
借此机会,我还得说些别的事情。
读研究生以前,我对文学创作的兴趣,要远远大于学术研究。我得承认,当时选择进哲学系,多少有些“曲线救国”的味道——我还不想工作,同时希望能有机会继续念书。有长达两年的时间,我常常在创作和研究之间徘徊,并因此在写作上经历了漫长的停顿。徘徊和挣扎的结果是,我终于发现学术研究也有可爱的一面,并立定主意“以学术为业”——既是职业,又是志业。
“重返”写作的路途,是我没有料想到的。我得感谢谢有顺、王十月等老师的鼓励,感谢我在上海大学、中山大学的同门,还有我的朋友们。小说里《那些年》这首诗为“80后”诗人胡桑所作,它写出了这个时代很多人都有的感受,与我的小说形成一种对话关系,感谢胡桑慨然同意我将它收入本书。至于我的家人,说再多的谢意都嫌不够。
2012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