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周克离开海滨城市,返回那个南方小城。与此同时,筱麦也跟随着外形像救火车的广告车去另一个地方跳舞。
客车在高速公路上飘着。很多的山,很多的树,电影片段一样,在周克眼前稍纵即逝。他百无聊赖地打开了收音机,随意地选了一个频道。
这是一个音乐节目,训练有素的节目主持人正用清脆的声音介绍 Avril Lavigne 的专辑《The Best Damn Thing》。主持人说,这张专辑出来前,Avril已经结婚了。她前两张专辑的调子阴郁灰暗,类似有地下室的氛围。新专辑却直率奔放,明显可以看出婚姻对她的影响。
音乐节目结束了,节目主持人依依不舍地和观众们说了再见。跟着是大段的医疗广告。广告后是新闻。头条是食物的价格今天又上升了,据说还将继续上升。尤其是猪肉的价格,可能还要继续上涨一成。
不知不觉间,话题由“吃”转向“住”,由食物转向房子。商品房的价格,也照旧在上升。周克对此比较关心。陈碧玉早就说过,不想住外祖母留给周克的老房子了,想要有自己的新房子。
新闻节目结束后又是极其漫长的广告时间。
周克把收音机关上了。
1
傍晚时分,客车回到了那个南方小城。那里刚刚下了一场雨,天潮潮,地湿湿。坐在驾驶座上的周克,看着那些穿着同样衣服、有着同样表情的员工下了车。他已经很累了,却还是振作精神,给他老板打了个电话,汇报了一下情况。
出了汽车站,他拐进了热闹非凡的商业大街。天色昏暗,商业大街里华灯初上,流动的光,静止的光,闪烁的光,粉红色的光,蓝色的光,白色的光,橘红色的光,暧昧的光,温和的光,刺眼的光,天堂一般的光,地狱一般的光……周克置身于一个光和光彼此缠绕彼此交错的世界,一个光明和黑暗相互争斗、相互吞噬的世界,茫然地跟随着人群朝前走。无意间,他又看到了陈碧玉工作的那间公司,看到了钉在墙壁上的那幅广告画。画里的陈碧玉依然一成不变地微笑着。在灯光映照下,那笑容让行人觉得更平易、更亲切,也让周克觉得更遥远、更陌生。
周克想起他和陈碧玉最初相遇的时候,她给周克留下的,是一个不怎么相衬的形象。现在,那个陈碧玉消失了,她成熟了,知道该如何设计、包装自己的形象,也和这个时代合拍。格格不入的,是周克自己。他依然没有找到适合他的生活方式,处处碰壁。
他回到家时,陈碧玉也是刚回来不久,还没有脱掉西装套裙,也还没有来得及卸下面部的妆饰。陈碧玉在望着他笑,周克却分不清,陈碧玉所给他的,是爱人的微笑,还是职业式的微笑。
他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陈碧玉,无意间触摸到了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手轻轻地抬起一些,想避开那一道弧线。陈碧玉却捉住周克的手,贴在了小腹上。
“这次出去顺利吗?”
“还可以。”
“昨晚休息得好不好?”
“还行。”
“那宾馆挺好的。如果不是要上班,我就和你一起过去了。是了,昨晚小黑是不是又出去鬼混了?”
“他下午就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那你有没有出去背着我干什么坏事?”
“你说呢?”
“傻瓜,和你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不会。”
周克疲惫而麻木地应付着。
他们默默地抱了一阵子,陈碧玉再次开口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但你要答应我,听了一定要冷静。”
周克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旨,心里却早已确定,她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捏了一下指甲。
“长风从外地回来了。昨天晚上,他吞食了一瓶安眠药,然后躺在了烈士陵园那里,今天早上才被人发现。他已经去了。”
周克的手在颤抖。
她握紧了周克的手,说:“我也是刚知道不久。顾伯伯打电话来哭了一阵,说要找你。我说你出车了,他就没敢再给你打电话,怕影响你。顾伯伯和英芳阿姨都很伤心,你去看看他们吧。我怀着孩子,就不去了,意头不好。还有,知道长风想不开以后,周阳喝了很多酒,现在在医院里躺着。你爸爸和阿姨都来了,在医院里陪着周阳。我刚给你爸打过电话,他说问题不大。不如你先去看看顾伯伯吧,周阳那边,你不用担心,我等会儿再过去一趟。你见完顾伯伯还有时间的话,就去看周阳。太晚了的话,就先回家。”
周克的左右手抱在一起,狠狠地捏着对方。陈碧玉掰开它们,安抚了一阵。
周克把陈碧玉抱在了怀里。
“碧玉,我好害怕。”
“不怕,不用怕。你有我呢。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2
在陈碧玉的安慰和注视下,周克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再次离开家。
在老街的尽头,周克经过了陈碧玉经常去的那家女性用品专卖店,广告标语在灯光的映照下进入了周克的视野:老婆肾好,你就别想跑。
周克拦了一辆的士,直接去顾长风父亲的餐馆。
正是吃饭时间,餐馆的门却半遮半掩,店门前还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周克侧着身子走了进去。一个刚刚聘请的小师傅正坐在大厅里,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无声的电视。看到周克进来,他有些不高兴了。
“我们今天不做生意,停业了。你没有看到门口的牌子吗?”
“我来找你老板。”
“老板不在,出去了。”看到周克的表情有些凝重,他说话的语调不由得软了一些,讨好地说了一句:“老板家里出事了,你知道了吗?”
周克没有直面回应他,而是问:“他去哪里了?”
“和请来的法师一起去了烈士陵园,去给他儿子招魂。”
“那你老板娘呢?”
“老板娘在楼上,都哭了一天了,现在应该是哭累了,睡着了。唉。”
“那你最好多留心,不要让她出什么事情。”
“我已经很留心了,现在看电视都不敢开声音,就是担心她出什么差错。”听到周克说话的语气有些冲,小师傅不干了,也开始变得强硬起来。
周克没有和他继续纠缠,也没有上楼去看望顾长风母亲,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烈士陵园。
出租车在车流间穿行,最后在山脚下停下了。
山的一角,已经被挖掉。也早已不见了军用飞机的身影,原本属于它的领地,此时正被一台体形庞大的挖掘机占据着。看上去和巨型螳螂相像的挖掘机,在不远处还有三台。周克抬起头望了望,纪念碑还在,直直地刺向灰色的天空。
无端地,他觉得这纪念碑有点钉子户的味道。
3
顾长风父亲正默默地站在纪念碑前面。
先前,周克担心顾长风父亲看到自己会哭,还在车上就已经开始酝酿见了面该如何安慰他。一旦真正出现在顾义面前,才发现在车上做的准备全都废了。
顾义率先用浸满忧戚的声音对周克说:
“你来了?”
周克点了一下头,站在了他身边。
眼前有三个穿着法袍的法师。其中一个驼背,真的很像单峰骆驼。又高又瘦的那一个走路时,脚步飘摇。他的左腿比右腿要短一点点。还有一个师傅,胖,留着山羊胡子。他的眼睛老在飞速地眨动,并非是在向别人暗示什么,只是与生俱来的习惯而已。
胖师傅在地上烧纸钱。一只只火红的蝴蝶,在光芒中跃起,升腾,死灭,最后消失。火光还未完全过去,胖师傅已经开始唱了起来。
这是一种类似粤曲的唱腔,曲调的转换,却比粤曲要繁复得多。周克静心,静心,再静心,凝神听,只听得“般若波罗蜜”、“南无阿弥陀佛”、“魂兮归来”等词。
唱了一阵,胖师傅停了下来。另外两个法师,还有顾义,开始往山脚下走。周克也想跟随他们一起去。
“让他们去就行了,我和你留在这里。都走了,死者会觉得很孤独的。”胖师傅对周克说。
他疑惑地问道:“他们去做什么?”
“去河里取沙。”
“取沙做什么?”
“用来建造房子啊,免得死者的魂灵没有地方住,四处流浪,被别的鬼魂欺负。鬼魂的世界和活人的世界是一样的,人欺负人,鬼也欺负鬼。”
周克不再说话了。
“你是死者的家属吧?”胖师傅清了清嗓子再次问。
“是朋友。”
“是了,听说他是自杀的?”
周克点了点头。
“好死不如歹活,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其实做人一辈子,没病没痛就好,想那么多干吗?是了,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听他爸爸说,他是个诗人。”
“嗯。”
“诗人我知道,很久以前有个诗人也自杀了。他叫屈原。屈原你知道吧,委屈的屈,原来如此的原。这可是大诗人啊。嗨,大诗人也自杀。是不是诗人都喜欢自杀?”
除了选择主动结束生命,周克在屈原和顾长风之间,找不到任何联系。这个胖子说话的语气,让周克觉得很讨厌,实在不想听他说下去,便把目光转向了远处。
4
去取沙的人回来了。胖师傅清了清嗓子,再次唱了起来。
“般若波罗蜜……南无阿弥陀佛……魂兮归来。”
就在胖师傅拉高了声调,投入地唱着的时候,一只萤火虫出现在了周克面前,一闪一闪地飞舞着,行云流水般优雅,舒徐自如。
它在舞,舞,舞。
在周克耳朵里回荡的喧嚣,慢慢地弱了下去,然后完全消失了。周克感受到了一种类似死亡的安静。
它又飞到了顾义跟前,忽高忽低地舞了一阵,这才穿过栏杆,穿过荒芜的草地,慢慢地往天上飞升,最后消失在一片橘红色的光当中。
等周克回过神来,才发现顾义的双腿在颤抖。他猛然跪下了。让周克觉得触目惊心的是,地上有不少细细的玻璃碴子。那是啤酒瓶落地开花后形成的,有着各具特色的棱角。此时,大小不一的玻璃碴子,在月光的映照下,正散发着错落有致的光芒。
也不知道有没有扎到顾义的双膝里。
“顾伯伯,你赶紧起来!”
听到周克喊他,顾义失声哭了起来。凄厉的哭声形成了巨大的声浪,那胖师傅的声音,一下子被压了下去。周克赶紧用力,把他拉了起来,带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哭的强度,却照旧没有减弱。
看到顾义哭了,另外两个法师也赶紧加入,三个人齐声唱了起来。
一曲终了。
那胖师傅走过来,边扶顾义边说道:“好了,死者的魂魄已经回去了。你也赶紧起来,再哭的话,会影响他上路的。”
顾义这才慢慢止住哭声,和周克他们一起下山。
他们在河堤边上拦截了一辆的士。
“周克,帮顾伯伯做一件事。你向最近和长风交往比较多的朋友打听一下,长风为什么会想不开。他就这样走了,我心里很不安啊。”
“知道了。顾伯伯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要不然,长风会很难过的。”
“我没事。长风的事,就当是顾伯伯拜托你了。”
“长风是我朋友,你不交代,我也会去问的。你先回去,好好照顾英芳阿姨。长风走了,她也难过。你们一定要多保重。”
“赶紧上车吧!拦了车又不上来,存心耽误我生意。有什么事情,电话里面再聊!”的士司机很不耐烦地开始催促。
周克送他们上了车。
5
又有一辆出租车过来了。
“麻烦到市人民医院。”
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一位肥头司机。他的身材、脸型,和之前那胖师傅有点像。不过,他能自如地操纵眼睛的闭合,也没有留着山羊胡子。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音乐。这次介绍的是英国歌手Robbie Williams的新专辑。胖司机和Robbie Williams各唱各的,谁也不搭理谁。胖司机一路开车,一路哼着费玉清和周杰伦合唱的《千里之外》。他总是重复地哼唱这两句:“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也不知道是他不懂得别的歌词,还是因为他只对这部分感兴趣。
音乐节目结束了,跟着是大段的广告,广告后是新闻。节目的头条照旧是和食物价格有关,接着还是说房子的价格和股票的价格。在节目结尾,女节目主持人以客观、平和的语气讲述了一个事故:今天傍晚,有游客在××渔村附近发现了两具尸体。一名死者为女性,身穿白色长裙;另一名死者是年纪在七八岁的男孩。女死者身上留有遗书,据此,警方初步判断为自杀。
“为什么要自杀呢?”
周克轻轻地说了一句。是说给自己听的,却被身旁的司机听见了。
“那还用说,带着孩子跳海的,肯定是被丈夫抛弃了。你说是不?”
司机停止了哼唱,自信十足地说道。
周克不再说话。新闻节目结束了,接下来是广告时间。司机骂了一句,然后把收音机“啪”的一声关掉了。他抽出一张光碟,放进了播放盒。是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这声音,实在是优雅,那司机却不受干扰似的,哼唱的依然是《千里之外》。
“司机,现在先不去医院了,改去蓝色魅影吧。在滨江东路那边,知道怎么走吗?”
“知道。”
周克又让他把音响的声量调小一些。他决定给赵宇文打个电话。
“长风出事了,你知道了吧。”听到赵宇文的声音时,周克开门见山地说了一句。
“已经听说了。”
“出来坐一会儿吧,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赵宇文答应了。他们约好在那间叫蓝色魅影的咖啡厅见面。
6
周克先到。
等到赵宇文出现时,他已经在那儿坐了近半个小时。
两人随意地寒暄了几句。
“兄弟,以前咱们见面时,长风都是在场的。这一回,他却不在了。” 赵宇文突然说道。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重。
“其实,我早应该察觉到。以前,他的QQ签名是‘Impossible is nothing’,阿迪达斯的广告词。一个礼拜前,我就发现他改了,改成‘我现在在这里,除此一无所知,除此一无所能。我的小船没有舵,只能随着吹向死亡最底层的风行驶’。当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也曾问过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是卡夫卡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看着喜欢,就随手粘贴过来了。我真蠢,竟然相信他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