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克从诗刊上看到顾长风的名字,他就明白,周阳和顾长风混在一起了。这让周克对周阳更加反感。最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是,周阳在新近写的一首爱情诗里用了以下的意象:深蓝色的碎花裙子、蓝色的蝴蝶发夹。
这是陈碧玉的裙子和发夹。
他把那些虚假广告连同《纪念碑》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篓里。
11
在第二期的《纪念碑》面世的时刻,周阳组织了一次诗歌座谈会。
本该由周阳主持,他却把这个机会给了《纪念碑》的副主编,一个留着海子式胡子的男生。
他先是彬彬有礼地请出了《纪念碑》的赞助商:一家眼镜店的老板。老板站在讲台上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他对诗歌事业的热爱和信心,接着重点介绍他的眼镜店。
三十分钟后,顾长风开始作一个关于艺术创作的演讲,主题是“艺术家如何看见常人所无法看见的”。演讲时,顾长风使用了一件特殊的道具:王小波的一尊塑像。塑像的小说家不知被谁脱光了衣服,硕大的头脑微微扬起,一如既往地表情茫然,完全看不到他在作品里体现出来的机智与幽默。尤为引人注目的是,王小波的两腿叉得很开,一副大脚板让人觉得可笑、可叹。而最为可笑可叹的是,观众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王小波那处于疲软状态的生殖器。
顾长风正是抓住了这“最为可笑可叹的一点”来展开他的讲演:雕塑家如何能看见这位小说家的生殖器?无法看见的话,雕塑家又该如何描述它的面目?这种描述具有合法性吗?合法性的根据又在哪里?
体形消瘦的恶魔诗人顾长风就这样站在他眼中的恶魔小说家王小波身后进行演讲。在座的几位女学生,因为无法面对王小波的裸体或是裸体的王小波,在顾长风提问的时刻礼貌地离开了;剩下的诗歌爱好者则怀着大无畏的精神,留在了演讲现场。问题是,他们绞尽脑汁也无法跟上顾长风的思路,个个痛苦不已。
周阳当然也在场。他坐在最靠前的位置上,神情专注地聆听着以反叛的方式追求幸福的撒旦的演讲。此时,顾长风已经从具体走向抽象:“艺术家如何看见常人所无法看见的东西?”
他开始讲述艺术创作中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虚构。他说,艺术家正是通过虚构看到常人所无法看到的东西,如同亚里士多德所讲,和生活现实相比,虚构是更高的真实。在虚构这一点上,艺术家比常人享有更多的权利。在艺术的领域里,什么样的虚构都是合法的,什么样的想象都是合法的,我们可以谎话连篇、言过其实,我们可以随心所欲、胆大妄为。雕塑家当然也可以随心所欲地脱掉王小波的衣服,可以胆大妄为地脱掉王小波的裤子,让他一丝不挂,露出他最为本真的一面。
正是这场演讲,加深了周阳成为恶魔诗人的愿望。他在因幸福而哭泣。讲台上的顾长风也发现了周阳的眼泪。周阳的眼泪,又加深了他们间那兄弟一般的爱。
演讲完毕,顾长风还朗诵了他不久前写的、名字叫《厕所里的禅》的诗:
厕所,也就是卫生间
需要有人进去
需要有人提供厕纸
香烟,脚印,还有粪便
厕所,是一个
绝对私人的空间
真的不骗你,绝对私人
你进去,不用想问题
当然也可以想问题
你进去,可以咳嗽
当然也可以不咳嗽
厕所,我不止一次地
带着纸张和香烟
诗歌和爱情
进去。出来时我两手空空
大脑空空,身体也轻松
在场的学生,对顾长风的演讲不甚明了,对顾长风的诗倒是觉得浅显。“厕所,也就是卫生间”,在他们看来,这好比说一加一等于二。问题就在于,他们觉得这首诗过于浅显了,无法和“厕所里的禅”这个主题对应起来。顾长风又是知名诗人,在那么多知名杂志上都发表过诗,他说诗里有“禅”,那就肯定是自己还没有参透其中的禅机。
顾长风后来又以“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口语写作”、“垃圾派写作”等诗学理论对《厕所里的禅》进行阐释,他们还是无法领略这首诗的妙处。顾长风让他们迷惑不已,可是透过顾长风的言辞,他们准确无误地嗅到了顾长风的反叛精神与先锋精神。他们对顾长风连一知半解都还谈不上,沟通无限更是滑稽之谈。然而,顾长风身上所散发出的叛逆精神是如此的浓,他们毫不犹豫地把顾长风的名字放置在了各自的英雄谱上。演讲结束,他们纷纷拥到顾长风身旁,和顾长风合影,索要顾长风的签名。
学生来找顾长风签名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刚才忘了介绍周阳,于是又回到讲台上,向大家隆重地介绍周阳。顾长风很谦虚地说,他自己只是“历史的中间物”,终归是要被时间淘汰的,但周阳这年轻的一代不一样,他们还很年轻,代表着新世纪汉语诗歌的希望。学生们原本对顾长风很崇拜,听他这么一说,才明白希望就在自己身边,也满怀敬意地过来找周阳签名。周阳原本蛮紧张的,觉得顾长风说得有点过了,可签着签着就顺手了,开始感觉到了自己的重要性。
12
等到学校将要熄灯的时刻,诗歌爱好者们终于慢慢地散去了,只剩下三个男生在顾长风和周克周围流连。那个长得像海子的副主编,还有《纪念碑》的另外两个编辑没有回学校宿舍,仍然沉浸在诗的氛围里。其中有个编辑留着于坚式的光头,还有一个戴着顾城式的帽子,分别是于坚和顾城的粉丝。
为了祝贺他们精神世界里的《纪念碑》所取得的成绩,他们走出校园,在一家小商店里买了啤酒和花生,然后奔向现实世界里的纪念碑。
他们在耸入云霄的纪念碑前点燃了十来支蜡烛。蜡烛在微风里燃烧着,摇曳的烛光,照亮了诗人们微红的脸和火热的心,也照亮了周围的事物。顾长风突然发现,就在他们准备用作临时餐桌的地方,有一只使用过的安全套。他把它捡了起来,笑着对大家说:“你们看,这是男人和女人快活时用的东西。他们可真会挑地方。”
“他妈的。”留着海子式胡子的男生忍不住说了一句。
“他们可真有想象力啊。你们知道吗?法国超现实诗人洛特雷阿蒙在谈论什么是美时,曾经说过一句话,‘解剖台上一台缝纫机和一把伞的组合中就蕴含着美’。这狗日的,竟然给我们来了个‘烈士陵园里诗人和安全套的相遇’。”
顾长风说完后,便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鼓动大家喝酒。不知道是言辞提升了酒量,还是酒量增加了言辞,顾长风越喝越激动,同时越说越激动。看到蜡烛将要燃烧完毕,他提议说:“我们再生一堆火吧。”
离纪念碑不远的地方,有一堆干柴,还有一些早已经干枯的花枝,生火如顺水推舟一般容易。很快就有袅袅的白烟,在清冷的月色下缓缓升起。他们真的生出了一堆火,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声音同样让他们激动,顾长风忍不住念了一句海子的诗:“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听到顾长风提起那试图以梦为马、最终却以铁轨为马的诗坛偶像,那个留着海子式胡子的男生突然来劲了,他说:“要是有几个女生在这里就好了,要是有几个‘小姐姐’在这里就好了。”作为对顾长风的呼应,他使用了海子喜欢的词:小姐姐。
直到此时,他们才突然想起,在场的竟然全部是男性。留着于坚式光头和戴着顾城式帽子的男生都被“小姐姐”这个词给击中了,留着于坚式光头的男生也以于坚的诗呼应:“你说得太对了,我们早该想到,可问题是,‘我们都渴望钻进一条裙子,又不肯弯下腰去’。”
留着海子式胡子的男生和戴着顾城式帽子的男生刚想表示“我也有同感”,不料顾长风很生气:“他爸的,女人都是没有见识的,她们算个鸟!我们要做诗人王,不需要女人!”
他们只好保持沉默。
之后他们再次喝酒。一瓶啤酒喝完时,顾长风把手中的玻璃瓶子抛向了半空。酒瓶在空中停留片刻后返回地面,在着地的瞬间散发出了干脆利落的破碎声,使得那个戴着顾城式的帽子的男生喊了一句:
“诗歌万岁!诗人万岁!诗人王万岁!顾长风兄万岁!我们诗人永垂不朽!”
这句口号激动人心,顾长风拿了一瓶新开的啤酒,提议说:“吹了!”
看到顾长风一脸豪情的样子,另外几个诗人也纷纷响应:“吹了!吹了!”
顾长风身先士卒,开始仰首喝酒,没过多久就把一瓶酒给“吹”掉了。他把手中的酒瓶抛向半空,瓶子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地面。“嘭”的一声过去,玻璃粒子四散,本已渐渐暗下去的火再次变得亮堂。 顾长风在不经意间抬起头,正好看到一只夜鸟飞过。鸟的身影,突然幻化为两只、三只、五只……越来越多的鸟影,在顾长风的眼前飞舞着,像一只只白色的幽灵。
世界在摇晃,向左倾,向右倾,跟着是一阵动荡。顾长风闭上了眼。世界开始下沉,他却无所依傍。一股恶气从心胸开始往上涌,顾长风只得捂住嘴,冲向大理石栏杆,靠在上面使劲地吐了起来,似乎在他的血肉之躯内,也有无数只幽灵般的鸟。不,那不是鸟,而是蝴蝶。鸟可没有那么轻盈。此时,那些蝴蝶正在翕动羽翼,试图脱离他的身体。顾长风觉得这像是一场梦,他自己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那些蝴蝶。不,他就是那些蝴蝶,蝴蝶也就是他。
看到顾长风在吐,周阳和那三个男生都走了过来,站在顾长风身后。没有谁能够说得清,究竟有多少只蝴蝶潜藏在顾长风的胃部。他一直在吐,吐,直吐得哭了起来。顾长风一哭,那三个男生顿时手足无措。为着兄弟一般的爱,有那么一瞬间,周阳也觉得很难过。他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走近顾长风,用手拍着顾长风的背,安慰说:
“吐吧吐吧,吐出来就好了,没事的。”
听到周阳的声音,顾长风却觉得更难受了。那三个男生也走近了,交错地说:“长风兄,使劲吐……使劲吐,吐出来就好了,没事的……吐出来就好了,长风兄,他爸的,使劲……”
顾长风一如既往地张着嘴巴,看上去像一尾缺氧的鱼。他已经吐不出来,却依然觉得很难受。在他眼下的,是渐渐下陷的土地。山脚下的河水正在静静地流淌着。那个四面环山的小城,在幽暗的灯光中浮着,看上去像地狱般恐怖。
这个恶魔诗人,这个以反叛的方式追求幸福的撒旦,突然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徐娅,一个是周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