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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快乐王国(2)

周克有些迷惑,问陈碧玉做什么游戏。她没有回答,只是将一张糖纸贴在嘴唇上,目光迷离地望着他。周克很快就明白了,很配合地亲吻陈碧玉,糖纸在他们的嘴唇间吱吱作响,仿佛房间里有一只小老鼠在欢快地叫着。小老鼠的可爱形象,使得陈碧玉禁不住把头偏离了原有位置,避开周克的嘴唇,“咯咯”地笑了起来。一笑,陈碧玉唇上的糖纸就如一片羽毛,轻轻飘起,缓缓下落。未等它完全着地,周克就搂住了陈碧玉,吻她,和她奔向世界轻的一极。

3

暗红色的潮汐已经退下去了,周克却没有继续把他和陈碧玉封闭在那个快乐王国里。

有人给陈碧玉介绍了一份工作,做幼儿园老师,她很高兴地上班去了。周克的工作却还没有落实,外祖母留给他的那笔钱,又用得差不多了,他陡然觉得压力大了起来。为了找工作,他每天都在那个南方小城流连。

在这期间,周克和顾长风见了几次面。顾长风告诉周克,他曾到文化馆找过赵宇文。顾长风在不少重要的诗歌刊物都发表过作品,希望能凭这进入文化馆。可是知道他的来意后,赵宇文笑了很长时间。

“兄弟,你以为现在还是80年代,还能像余华那样,凭几篇文章就能成为文化馆的工作人员。现在可是政治挂帅,经济唱戏。说经济挂帅,政治唱戏也行。甭管谁挂帅,谁唱戏,文化都是不受重视的。说什么文化搭台,这早已经成了戏话了,文化倒台才是事实。光凭本事,没有钱没有权的话,我们这儿你是进不来了。不瞒你说,在这单位,除了我和另外两个真正能干点活儿的编辑外,其余的都是皇亲国戚。别说我,就是文化局局长都没有办法安排人进来,只有市委书记和分管文化工作的市长才有这个权力。”

碰了这样结实的壁,顾长风免不了又是一阵臭骂。

此后不久,周克参加了一次当地报刊的招聘考试。那里招记者与编辑,周克表现得还不错,最后却被一个有后台的人挤掉了。顾长风知道结果后,也替他感到不平。在等公交车的时刻,顾长风说道:“我们还不如做司机,开公交车去。这应该没有潜规则了吧。”

周克苦笑一下,答道:“之前还真有人建议我去做一个司机。”

顾长风不清楚其中的根由,周克遂将事情的原委讲给他听。听完后,他笑翻了,大赞那个主考官有创意、有见识。周克有些无奈地回应:“你觉得好,为什么自己不去做,还到处漂着,以啃老为生。”

顾长风理直气壮地说:“到处漂着就是诗人的状态啊,和社会太合拍的,就不是诗人了。不过做司机也不错,每天看看街上的风景,这也是诗人干的事情。你最近写得越来越少了,为了让你也能进入状态,我们明天就去报名。”

周克本以为这只是开玩笑,没有想到第二天,顾长风就真的来了,周克硬生生地被他拉去报了名。

正式开始学车了,周克才发现自己坐在驾驶座上会晕,还很讨厌汽油的味道。一个晕车的司机,这听起来真是个十足的笑话。可周克就是这种状况。好在驾驶技术是可以培训的,晕车的不适,也可以通过不断的训练来减轻。学期快要结束时,周克差不多适应了汽油的味道。

顺利拿到驾照后,周克并没有按设想的那样去开公交车,而是开起了长途客车,后来也开了几个月的士。顾长风一直是开长途客车,却只干了一个月。他嫌不体面,累,无聊,没有精力写诗,于是辞了工作,回归漂的状态。也经常和附近中学文学社的人混在一起,准备掀起一场诗界革命。

周克所在的那辆长途客车,名义上属于市汽车运输公司,实际上是私人财产。客车和客车之间,是存在竞争的。为了获取更大的利润,客车的老板都会要求员工们适时地超载。春运期间,超载的现象最为普遍,因为乘客所缴付的车费比平常要高出一倍甚至好几倍。

第一次超载行驶让周克沿途都在担惊受怕。那时候,客车的过道上坐满了人,怨声载道。这还算是有点人性的。有的客车为了载客,还会把乘客安排在车底下用来摆放行李的地方。春运期间是交通警察出现次数最多的时刻,为了避免和交通警察相遇,避免和高额的罚款单相遇,避免和老板的指责相遇,周克沿途把车子开得飞快,如同警匪片、动作片的场面一样惊险。深圳和那个南方小城间的路,和周克的生活一样充满曲折,结果有大半的乘客因为客车的飞速行驶和方向的频繁转换而头晕目眩,在车厢里吐得死去活来。

脱险后,周克才发现,他的晕车症已经彻底地克服了。这大概是神经受到刺激后的非正常反应,不管怎样,这都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更有意思的是,平时的竞争对手因为春运期间客满为患,此时都已化敌为友。他们的对手已经不是同行,而是身穿制服、手拿罚款单的交通警察。他们沿途常常会互通信息,告诉同行们何处有危险,行车须谨慎。连周克这个平时不怎么合群的人,也突然有了一个属于他的江湖。只要是江湖中人,就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肝胆与共。这让周克像以前着迷于诗一样,着迷于这“贼捉兵”的游戏。他第一次品尝到了做客车司机的乐趣。他甚至觉得,做客车司机比做诗人更有趣,在“车江湖”比在“诗江湖”更有趣。

那段日子里,周克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高速公路上度过的,可是只要回到家,他就会发现,他和陈碧玉的身体比以前更有默契了。他们总是在同一时间想着拥抱对方,在同一时间向对方敞开,然后在同一时间封闭,等待下一次心有灵犀。那实在是一个城堡般坚实的快乐王国。

可惜的是,好的时光总是太短暂。春运很快就过去了,他的生活一下子走向了下坡路。“车江湖”并不有趣,只要是江湖,就总是险恶的。昔日看上去关系很铁的武林盟友实际上只是笑里藏刀,此时开始明目张胆地拔刀相向,客流量的减少使得他们像争夺武功秘籍或争当武林盟主一样,疯狂地争抢乘客。周克所在的客车有专门的售票员,争抢乘客的任务属于售票员小黑,不属于周克。那不是周克的战争。战争的硝烟和火药味,战争的残酷,战争的轰轰烈烈,都和周克无关。周克成了一个忧郁的观望者。

周克既失去了对手,又失去了战友。表面上,他和小黑属于同一阵营,当然还包括周克的老板。然而,在那个阵营里,周克也失去了归属感。

周克缺乏归属感,首先是因为那个阵营缺乏平等。在老板面前,周克的腰板不够直,直不起来;在周克面前,老板却觉得腰板还是挺直一些好,要不当什么老板呢。他常常抱怨说,客车的轮胎磨损过快,客车的耗油量过大,客车的满座率或超载量过低。让周克最为难受的是,这位小学都没有毕业的老板常常在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刻,无所顾忌地暴露他的学历和周克的学历。都说剑增奇气,酒发雄谈,老板雄谈一阵,总会得出这样一个坚如磐石的、让周克无从推翻的结论:

“操!现在的大学生算个鸟,还不是替我这个小学生打工!”

周克和地位在他之上的老板不免隔膜,和地位不如他的小黑也合不来。在长途客车上,售票员的工作不是售票检票那么简单,还需要拉客。他们在粤语里有专门的称呼:拉客仔。更为贬低的一个词是:车狗。暗地里,老板对小黑最经常的称呼就是“车狗”,在小黑面前却“小黑”、“小黑”的叫得异常亲切。自以为受到老板青睐的小黑,只知道老板瞧不起周克,不知道老板在背后也损他。他和老板学历相当,觉得替老板打工是理所当然的,周克也替老板打工,他就觉得不可思议了。面对周克,他表面功夫是有的,然而和周克也不亲。他也喜欢喝酒,不过酒量并不好,只要两瓶啤酒下肚,准会情不自禁地吐露真言:

“操!现在的大学生算个鸟……还不是,还不是替我……替我老板这个小学生打工!克哥你说是不是?”

在这样一个团队里,周克总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更为痛苦的是身在曹营,却不知道汉在何处。令周克伤感的是,那些和他一样的“中间阶级”竟然丝毫不伤感。他们工作时精力充沛,工作之余,也精力充沛地打牌、K歌、泡妞。周克不会打牌,唱歌走音,追女人的水平也有限。他长得帅,有先天优势,可惜后天失调,不懂得怎么跟人家搭讪。他是天生的被动派,做了客车司机后又特别倒霉,没有什么人对他主动出击。想到这些,周克顿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4

有一日,周克不用上班,陈碧玉再次对他说,我妈想见见你,都和我说了好多次了。她说你再不来,就不准我和你交往了。周克只得点头,买了几盒据说有滋补作用的燕窝和几种有养颜作用的水果,跟随陈碧玉去了她母亲的糖果店。

第一次见陈碧玉母亲,周克心里未免有些紧张。当时她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和柜台里的糖果很合拍。她的脸,还有身段,和陈碧玉的都很相似,只是脸上的皮肤没有陈碧玉的那么娇嫩。她也热衷于美容,竭力保持少女时代的娇嫩,只是再细致的护理,也抵挡不过时间之手的描画。时间之手总喜欢在人脸上画皱纹。

看到周克,陈碧玉母亲也让他吃糖果。周克照旧吃了一颗大白兔奶糖。初次见面,彼此都很客气,相安无事。这让周克放心了一些:他总算没有让陈碧玉母亲为难,没有让陈碧玉为难,也没有让自己为难。遗憾的是,这种皆大欢喜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虽然开的是糖果店,生意不大,但越是这样的小商人,就越是容易有一种世俗的精明。等到第二次见面,她就不再客气了。

“周克,有一件事我觉得蛮奇怪的,想问问你,你可别生气哈。你是个大学生,为什么不去教书,不去做别的工作,怎么就当了一个什么人都可以胜任的客车司机?”

她一边嗑瓜子一边问。周克对这样的问题非常恼火。陈碧玉和周克还没有结婚,只是男女朋友而已,这样问也太不客气了。可是在陈碧玉母亲看来,第一次见面没有发难,就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周克只得实话实说:“现在工作不好找啊,做什么都难。”

“你说的也是事实,现在的大学生不值钱了。如果是在以前,不得了啊。”陈碧玉母亲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周克,你当初为什么不考一所好一点的学校?如果你读的是名牌大学,毕业了还是能找到不这么差劲的工作的。我家隔壁的一个孩子,年纪和你差不多,清华大学毕业的,现在在深圳上班,一个月一万多块钱呢!”

名牌大学毕业的,就业的确是容易一点。可惜中国的大学不是周克开办的,想去哪儿都行。如果能选择,周克还想去剑桥或哈佛大学,可惜以他的成绩,能考上个二类本科就不容易了。可这些话,他又不能说出来,说了准会让她更瞧不起。

“是了,要不你考一考公务员吧。你不是很喜欢写作吗?做公务员最合适了,一张报纸、一杯茶就是一个上午,下午再和同事们聊聊天,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碧玉她爸爸就是这样,多滋润。你考上了就有很多时间写作了。”

周克一听到“公务员”这个词就头皮发紧。在他看来,在目前的体制下,公务员要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懂得察言观色、虚与委蛇,这样才能左右逢源,自己哪具备这样的素质。特别是现在,万般皆下品,唯有公务员最高,大家都争破头了,哪会轮得到他。周克又不好意思承认考不上,只好以坚硬的笑敷衍。可陈碧玉母亲不上当,马上把话挑明了:“怎么,你不愿意?嫌我说的话多余?这些话我本来也不想说,不是看着你和碧玉在一起了,替她担心吗?天底下的爹妈,有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好的。你说是不是?”

周克的笑更坚硬了:“阿姨您说的都很有道理,只是我最近太忙了,考公务员的事,缓一缓再说吧。您等一下,我去看碧玉她在做什么。”

周克不单在陈碧玉母亲发问的时候保持沉默,后来还常常和她保持距离。不是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和她见面的。除了她说话露骨,伤人,周克也讨厌她那种世俗的精明。他第二次去拜访的时候,刚好有一辆广告车正慢慢地从店门前经过。那是一家生产洗发水的公司正在替它那尚未因为大肆的宣传而成为品牌的产品做广告,在免费派发洗发水与沐浴露。高音喇叭发出的声音吸引了不少人,包括陈碧玉的母亲。她短跑健将般飞快地跑到广告车旁,芭蕾舞演员般娴熟地踮起脚尖,又舞台剧演员般夸张地把双手伸在半空:

“给我多一些!多给我一些!我会好好替你们宣传的!”

她竭尽全力地叫喊,技压群雄。站在广告车上的,是一个模仿了裴勇俊或梁朝伟的文雅的年轻男子。他也被陈碧玉母亲吸引住了,非常大度地给了她一瓶家庭装的洗发水和一大瓶的沐浴露,还用长条的袋装洗发水往她的脖子绕了一圈。为数众多的意外收获,还有一簇又一簇的艳羡目光,让陈碧玉母亲很快乐,很满足。站在人群当中的她像得了奖的奥运健将或颁奖典礼上的明星一样,激动地扬了扬手中的免费产品。

“伯母,这洗发水不好呢,伤头发,您千万别用。”尽管心里不喜欢,周克还是勉为其难地试图讨好她。

“我才不会用这些杂牌的洗发水洗头。洗发水,我还是信赖宝洁公司的,至于是沙宣还是海飞丝,那就要看我的心情了。我要这些,是用来洗衣服或清洁地板的。”她很得意地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