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孩子之后，突然变得谨小慎微。我从不敢去危险的地方旅行，非常注重食品安全，在街上瞅着个眉目不周正，形容猥琐的男人就觉得可疑，看到猥亵幼女之类负面的社会新闻每每心中惶惶。上个月，胸痛不止，我一反以往的讳病忌医，急急去医院看，被告知乳房科周五才有专家来，平日只有外科普通门诊。好容易挨到周五，挂号上楼，病室门口，几位女病人或焦灼或闲适地立着，坐着。后来才知道：老病人都是一脸麻木，谈笑自若，新晋患者（如我），神经绷得紧紧，旁边一个姑娘不停地在用手机上网查对症状，摩挲着自己的胸部，说“我乳房里摸出了一个东西，怎么办啊？”我心里也怕，乳癌的一大症状是无痛肿块，但也有少数病人是以胸痛为诉求症状。
我无法细腻地描述那几天的煎熬。阵发不止，一波波袭来的233
胸痛，有时累及肩部，膀子都抬不起来，背包只能背半边。有时痛停住了，又觉得啥事没有，纯属多虑。夜里疼痛涨潮袭来，无法入睡，不停地拿手机查各路信息，暗夜里各种负面的想象泛滥成灾。那几天我把近年来病逝的乳癌明星，乳癌各类症状大全，乳房保健，通通都摸得滚瓜烂熟。
我太舍不得皮了，皮只有七岁，我不敢想象没有我的保护和照顾，她该怎么面对这个狰狞的，危机四伏的世界？在没有把她护航到安全地带之前，我怎有死亡或是患病的权利？我妈妈去年已经轻度脑梗，一直在靠药物控制，没有我，谁来照顾她的晚年？之前几年我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烦恼伤神，痛苦不堪，债务的拖累，债主的威逼纠缠，一次又一次法院执行，高压恐吓，我觉得那已经是恐惧和压力，即所谓“天地不仁”之极限了。现在才知道，不是的，上帝拿走你的底牌，是生命。
因为体质一向很好，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在透支健康……也就是在查询乳房疾病，被身体发黄牌的那几天，我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这种性格，正是这类疾病的高发人群：敏感激烈，爱恨分明，又非常骄傲，不屑于失言失态地去对骂，情绪毒素全都郁结在心里，靠那个最柔软的角落一点点吸收，像用体温去化一块冰。“积郁成疾”这个词，绝非虚言。
后来医生触诊，告诉我问题不大，轻度良性增生而已，注意保养，不要生气就是。我还不放心，加做了一个彩超，无可疑包块，确实没事。韩寒说“这个世界上有个美好的词，叫做虚惊一场”，我那几天就这么想。在我前面的那号病人，一个仪征的老太太，去年在胸部摸到一个肿块，不痛不痒就没在意，一年下来，疼痛日剧，经查已经到了乳癌晚期，胸骨转移，连手术指征都没有了，医生说“大家尽人事吧”，在我听来就像是“办后事”。回来以后，我再三嘱咐我妈，有任何轻微不适一定要告知我，我带你去看，早期癌症治愈率高，患者痛苦小，而且那钱花得算是有意义。
那天晚上，和爸妈还有皮一起吃饭时，我觉得饭特别香，我说妈妈你土豆丝炒得真好吃，我妈说你讲了好几遍了。突然想起有次读陈希米回忆史铁生的书，说他们过去傍晚常去地坛，史让她和一棵又一棵老树合影，告诉她这里从前的样子，“我们慢慢地在院子里走，心中平安如馨”——平安如馨……我真想不出世间还有比这更好的词了。一个人，健健康康地活着，心无挂碍，可以和亲人喜乐相伴，度过粗茶淡饭的一日又一日，多么好。之前我是典型的文青思维，形容词多，名词多，道理多，主义多，现在才知道，“爱”是个动词，是动作，我为你做饭，你帮我洗衣，分秒着地，手足相抵，是饱满的能量在动作中传递，不能虚化成思维的产物。
就是因为这事，我的生活态度改变了很多。变得知足，快乐，怒点大幅提高，非常享受一家人安静厮守的清贫之乐。现在已经逐步戒掉了咖啡，辣椒，以及坏情绪。当愤怒上涌时，我能非常视觉化地看到一股黑烟滚滚而来，奔向我的乳腺，子宫和器官，然后马上就能制怒，绝不流连情绪泥沼。也就是，学会了情绪管理。我要健康地，活力四射地活下去，直到皮皮长大，自立才可以放手。因为你，我害怕病，我害怕老，我害怕死去。这种饱含责任的爱多么沉重，让我不得不匍匐于地面，咬牙前行。
但又多么甜蜜，一个惯于飞翔的人，第一次嗅到了来自世俗根系的，泥土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