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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邻家大哥契诃夫

对作家的感情:我对布罗茨基是智力膜拜,对托尔斯泰是感念于他笔下的人事,对契诃夫,我却可以产生人对人的那种爱。

我常常觉得,在文学中,有种叫“意识浸润液”的东西。

意思是,一些作家,他们写的东西,像刚钓上来的鱼一样,带着水气和鲜活感。这个从意识深处钓出来的观念,场景,人物,如同浸泡在它最初的情境中那样生动。托尔斯泰最擅长的,就是这种“有机现实的还原”,这个东西,是凭心的激情来支配的——激情又分为两种:心的激情和智慧的激情。当托尔斯泰沉溺于前者时,是好故事好情节;当他溺于后者时,就成了说理狂人。道理又生道理,子子孙孙无穷尽。大道理滚滚而来,滔滔不绝。全是逻辑空翻。在话语的洪流之中,我却感觉彻骨的荒寒。

而契诃夫不是这样,不仅是他的十卷本小说,包括他的书信,随手写的札记,一张便条,都那么动人,从来都不干燥。这是为什么?

这里说几句闲话,关于我自己:每天,我对着书本(里面全是书面用语,格言,语录,思辨)的时间略等于一个正常人的工作时段,至少八小时吧。关上电脑,合上书本后,我特别想听口语,日常话题,哪怕是描述一个杯子或一棵白菜。我希望身边有浓重“人”的气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姑且命名为“回家”吧。而每次读契诃夫,就会感觉“我回家了”。契诃夫无论是小说,还是札记,书信,都没有空洞的论辩,可是一开口,就是家的气息,无论是一棵只开白花的玫瑰,还是叮嘱妹妹照顾妈妈。你能感觉到肩膀被披上一件寒衣,或是近处的火炉的热量,那是生命和语言的“在家”,他不是云朵,不是清风,不是又美又远又高冷的东西。(顺便说句,托尔斯泰“在家”时,我是爱他的)。托尔斯泰早年曾经和女仆生下一个私生子,他向妻子及世人坦陈了这件事,做过长长的自我剖析和检讨,契诃夫家里的女仆也和男仆生了一个私生子,当时契诃夫在旅行,家人就按照彼时的常规处理,把孩子送进孤儿院了,契诃夫一回家,第一件事就去把孩子接回来,每月给女仆七卢布做抚养费。契诃夫曾经说过:“如果每个人死后能留下一个水井,一所学校或类似的东西,让自己的生命在消失后还能留下一点痕迹,就很好了。”

看契诃夫的书信集,较之写给情人的调情和怨怼,我倒是更喜欢他写给妹妹的信,提醒她还家里欠的钱;女仆生孩子,如要带在身边,他支持;信尾让她记得把这信的邮票撕下给家里的小孩玩……不流于抽象的自我鞭挞,只在具体的实事出力。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很实在。

叫我怎能不爱他?他就是我身边的一个小镇青年,出生在一个小城,春来雪融时的遍地烂泥,冬天到了学校连墨水都冻结了,寒冷的冬夜里还要替爸爸看小店,一直到最后一个醉意醺醺的酒鬼离去才能睡觉。父亲是个赎身农奴的儿子,把孩子打出鼻血是家常便饭,契诃夫上学之后才知道同龄的孩子是不被爸爸打的。他讨厌这个小镇“肮脏,俗气,百无聊赖,没有一个店招牌是好好写的”,从第一次去莫斯科起,他就爱上了这个文化生活丰富多彩的大城市。(是不是想起了最近网络的一篇红文《北上广打拼的游子,为何远离亲人仍义无反顾》?哈哈哈。)契诃夫说,“我喜欢聪明,优雅,有礼貌的人,讨厌那些满手老茧及袜子臭气熏天的人”。他永远不会像出身高贵的托尔斯泰伯爵一样反智、热爱农民、厌恶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及城市文明——他当然不会喜欢,暴力家庭的阴影,毁掉了他两个富有才华的哥哥,一个早死一个彻底堕落,他怎么会热爱那种无知伧俗,对妇孺拳脚相加的野蛮粗暴?老家的房子被拍卖还债以后,他和家人一直在莫斯科租住地下室,那种常年混迹市侩,被庸俗气息包裹,拼命想摆脱的窒息感,世袭贵族、在波良纳拥有上千亩田产的托尔斯泰伯爵又怎能理解?早年为买一双新靴子都得踌躇,看着买不起新大衣的弟弟冻得在雪地里哭的契诃夫,才不乐意像托尔斯泰一样以穿着农夫长袍为美。(虽然老托的爱慕朴素也是真诚的)。

就好像现时,很多知识分子或文艺青年被某些小清新的矫情搞倒了胃口,就走到了对立面,觉得满口糙词,三句不离下半身,那种反智,审丑,无视鲜花,讴歌大粪,纯负面的表达就是不矫情,酷……恰恰是因为他们意淫和幻想了一个非文青的世界。人应该本色地活着,刻意地媚俗,不比慕雅高明。

他的烦恼让我觉得亲,简直就是相熟的邻家大哥哥。主题为缺钱:契诃夫十八岁开始写稿纯粹是为了养家,房子是贷款的,没积蓄是他不敢娶妻的一个重要原因。写《草原》时,不得不半途停下去写了篇《渴睡》,因为手头已经没有生活费了。困窘的时候,甚至连手表都当过。看他与编辑的书信,相当比例的内容是请求预支稿费。创作困境如出我某个密友之心肺:“我不得不接二连三地写,就像在追赶马车。我在每个句子中窥探着自己也窥探着你们,我迫不及待地将这些句子藏在我的文学储蓄柜,当我去钓鱼时,脑子里沉重的主题又开始滚动,为了给某个陌生的读者提供蜂蜜,我却在采集自己的花粉,甚至践踏那根须。”

包括他的感情方式,也似我身边具体可感的某个男人:女人缘极好,常有粉丝徘徊家门只为见他一面。他待女人温柔绵甜,但总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契诃夫爱丽卡,是在热烈中带着戒心,“你心中有一条鳄鱼,幸亏我服从理智的安排,没听从心的指引,饶是这样也被你咬伤了”。但是每次丽卡靠近时他马上及时扑火降温,“我敢打赌,你将来会变成悍妇,吵吵闹闹嗓门尖利,借钱要收利息,会拧邻居孩子的耳朵”,而回想当年情时,也会说挺疼的句子:“我爱的不是你,在你身上我爱着我过去的痛苦和逝去的青春”……那种在呼吸的情绪,哪是一个一百多年前出生的作家?这就是我身边一个活生生的有机生命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