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近代经世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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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张謇之实业经济思想(2)

张謇毅然去官,与一项事业极有关系,其识见决心,实置于政情考虑之上,是即其后半生所献身之实业建设。张氏立身行事,改途易辙,正以见其识力眼光志节才略。其卓异恒流,非凡行径,并亦表现于此。转变关键,当以光绪二十年获中状元及同年丁忧回籍之后。显著之转折点,当在光绪二十一年中日签订《马关条约》之后。中日约文允日商可在中国内地城镇开设工厂制造。此条足以扼窒中国工商业生命,实伏亡国之机。张氏遂立志献身实业,以救中国,其弃官就商之志,当滥觞于此。曹文鳞编:《张啬庵先生实业文钞》,卷一,页1。张氏大生纱厂股东会报告:“通州之设纱厂,为张謇投身实业之始。光绪二十一年乙未,中日事定,前督部张(之洞)属苏镇通绅士招商集股设机厂造土货。謇亦承乏。謇愚不自量,念普鲁士之报法,毕士马克归功于教育。欲兴教育,赤手空拳,不先兴实业,则上阻旁挠,下复塞之。更无凭藉。”又,《张季子九录·实业录》 ,页16: 《承办通州纱厂节略》云:“自光绪二十一年,中日定约,有日人得用机器在中国内地各州县城乡市镇制造土货之条。九月间,前署南洋大臣张,分属苏州镇江通州在籍京官,各就所在地方,招商设立机厂,制造土货,为抵制外人之计。通州产棉最王而良,謇因议设纱厂。招商两月余,有粤人潘华茂,闽人郭勋,浙人樊芬,因通人刘桂馨,连同海门人沈燮均、陈维镛等,台议认办。十二月率同到省,开折请于署大臣张,核定办法。随至通州,邀集通州知州汪树堂,海门同知王宾,监订合同,会详立案。”

张謇于后日申述其生平决计改途经过,立志启念,坚定明确,为其后半生尽心教育实业始终一贯之宗旨:

张謇农家而寒士也。自少不喜见富贵人,即有声望之要人亦不轻见,见必不为屈下,盖自恃无往而不得其为贫贱一语,而以读书励行取科名,守父母之命为职志。年三四十以后,即愤中国之不振。四十后中东事已,益愤而叹国人之无常识也。由教育之不革新,政府谋新矣而不当,欲自为之而无力。反覆推究,当自兴实业始。然兴实业则必与富人为缘,而适违素守。又反覆推究,乃决定捐弃所恃,舍身喂虎。认定吾为中国大计而贬,不为个人私利而贬,庶愿可达而守不丧。自计既决,遂无反顾。《张季子九录·实业录》,卷八,页304。

据此前后反复自述,当亦可知张氏弃官从商于后半生献身实业之志节。其超卓群伦之识见毅力,锲而不舍,不计成败之精神,均足以垂式千古。惟今研究探讨,仅就张氏经济思想定为范围,或能用备张氏生平志行之参考。

二、重商思想与利权竞争观念

根据可靠记载,张謇之重商思想最迟不晚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在中日《马关条约》签订后,即在同年七月与张之洞讨论商务问题。九月即展开开办纱厂之筹计。然其重商言论,当以光绪二十二年(1896)所撰《商会议》为最早。如其所主张创置商会之说:天下之大本在农,今日之先务在商。不商则农无输产之功,不会则商无校能之地。各行省宜有总会,各府宜有分会。分会有长,长考府辖之县最王之产,最良之产,与风尚之华朴,民俗之勤惰,工作之精粗,市情之消长。各列为表,度其所宜兴宜革宜变之故,斟酌其如何革、如何兴、如何变之办法。闻于总会。总会有督,督考长之所考,而决其行止。闻于总督巡抚。总督巡抚为之主持保护。主持二事:一为之筹督成效,一为之考察盈虚。保护二事:一宽初办之税捐,一禁官吏之侵扰。而其要有二:宜朝廷主之。一立简易法,一备补助费。《张季子九录·实业录》,卷一,页4。 张謇提议创立商会,为近代重商前驱。其基本宗旨在集合众商之力,以抵抗外商之竞争。商会之运用,在结合华商商力,以谋存立竞胜。实由商战思想引申而来。张氏一生,论及商战者,不惮再三谆谆提示。近代重商人物,郑观应与张謇俱为商战思想先驱。兹并举其生平商战言论如次:光绪三十年(1904):

兹议约结同志,寿集开办经费,先就十六铺迤南老太平码头左右购定基地,建筑船步,并造栈房,以立根据而固基础。即拟招集华商股本规银一百万两,分作一万股,计每股银一百两。分期收足,掣给股票。船步栈房工程告竣,接续订购轮船,增筑船步。一面先就沿江沿海及内河地方相定码头,以便添设。务冀华商多占一分势力,即使洋商少扩一处范围。商战方殷,未容多让。绅等具有身家,甚惜名誉,讲求实业,不敢架空。现蒙商部奏请华商自立码头,自开航路。业奉谕旨允准通行钦遵在案。绅商闻风兴起,但使创办有人,股款可以立集,以商界保国界,以商权张国权。道在于是。《张啬庵先生实业文钞》,卷三,页2。 光绪三十一年(1905):

比复承教,以謇乡里实业,粗有所立,欲更集合,连入都,创设公司,开通北方之利。阁下之于謇,可谓爱忘其丑。而于欧洲商战之大势,中国足以自强之本原,亦可谓筹之至审矣。”《张季子九录·政闻录》,卷三,页9—10。

光绪三十二年(1906):

中国顾何如乎?商战日剧,商利坐失,近且经营一切路矿实业。鉴于借款非计之已事,于是民间自办者达之于部。部臣上闻,别其名曰商办。夫既商办实业矣,则其所储积,或称贷之款,必得银行为之归束。而此项银行者,必为商民所信望,而后得商民之信用。以英德法各国之政体,其组织银行之机关,政府尚自处于股东之地位,而银行之性质,纯然一私家公司,所以坚商民之信,而利商业之用也。《张季子九录·实业录》,卷四,页9。

宣统二年(1910):

呜呼!中国自尊士卑商,重义轻利之说压乎人心,千百年来,凡百营业,听其自生自灭,从未有提倡而保全之者。在闭关之世犹可言也,处廿世纪商战激烈时代,必在天演淘汰之列矣。《张季子九录·政闻录》,卷十七,页20。

民国十一年(1922):

自欧战停后,世界商战,将在中国;中国形便,必在上海。十余年来,世变俶扰,避地之人日益,受廛之所无多。海客以拓界为容民,地主乃群嫌于逼处。既非主客相安之道,应有供求适剂之谋。吴淞壤地相接,足以自图,设更迟回,行嗟何及。故商埠为江苏今日重要问题。同上,卷九,页22。

总结张氏商战观念,自然归趋于创设商会,谋求团结御侮之计。在商业组织上,仍然不足与工商国家对抗,甚至在中国境内亦难自立。进而追求国家商律之订定,奖励营商与维护商权之需要,自当求之国家政制之健全与其主持政命之责任,因是而不能不有商部之设立,此即商政体系建立之必然思考。兹举张氏见解之表达:国家胡为设商部也?破前日之专制故。商人胡为立商会也?箴从前之涣散故。然则举数千年层递积压之秕政,芟夷而扫除之,改弦而更张之,岂非凡人之所同愿哉?于群情散漫之际,集思广益,通达下情,又淘其粗恶而撷其菁华焉,岂非人之尤所同愿耶?同上,卷十七,页20。

国家改革根本政制体制,是中国历来政府结构之重大突破,非此不足以立国于现代世界。除外务部为列强强中国设置外,商部之创设,实为政府改制之重要前驱,故深得有识之士之同情支持。

张謇重商之基本动机,尚有挽回利权之一项要素。此点亦当启念于中日《马关条约》对中国商权之扼窒。张氏掬其后半生精力为此奋斗,此类言论甚多,兹举其光绪三十二年,与张之洞所论:丝纱信江南物产之大宗,非商自经营,官为保护,绅通官商之情,设厂纺纱缫丝,收回利权。则日人挟持新约,城乡市镇,其工商皆得任便寓居制作。将来即就中国各处以所产土货造成熟货,运售内地,以我攻我,不数年而商民膏血尽矣。公所请借洋债千万,分办丝纱厂,合官绅商民之力通筹抵制。甚盛意也。《张季子九录·实业录》,卷四,页4。 中国近百年江海航运,早为外洋把持,丧失主权,无以收复。张謇思抵制之术,颇叹积重难挽。光绪三十二年致商部云:查中国江河海面,失主权而丧民心,无过洋商领单运货内地,华船愿挂洋旗一事。华民畏官,官虐船户,盖数百年积成之习俗。自外势日张,关卡官吏,慑而媚外。于是同一民船也,此受雇于华商则刁难需索,节节阻滞。彼受雇于洋商则否。今日受雇于洋商,则埋直气壮,处处畅行。明日受雇于华商则否。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迹象既已悬殊,心志安得不易。自镇而淮,自镇而扬通,洋旂日盛,职是之故。外人知厘卡之病民尤甚于关,习闻华人之怨读讠,思其离心而收之也。遂有相率坚持加税免厘之议,故谓外人所索加税免厘,仅为其畅通商市计,犹利用之一方面也。同上,卷三,页29。

张氏抵制外商积极手段,为釜底抽薪之计者,则须自外交入手,彻底削除外人在华特权,废除一切危害中国主权之条例。当民国七年冬欧战结束,中国以战胜国将派代表出席巴黎和会,张氏致书陆徵祥呼吁乘时废除不平等条款及各项外人特权。主要宗旨,在废除协定关税及撤消外人在华领事裁判权:若为全国关系,刻不可缓,而又永远利赖者,惟改税法及撤消领事裁判权二事。而裁判权又须牵涉司法改良,是悬而有待,非一旦夕所能行。惟税法为从前错误,受极不平等之协定拘束,国家无自由制定税法之权,商民受万劫不伸之害。商界公议,以所闻于报纸传述者,不过求增加税率稍裕收入而已。在国犹非根本之计,在民宁为切要所关。众意以此次非常会议,与寻常改约之举不同,根本改正,在从世界国际通例改协定税为国定税。平等待遇,方为自主。国家体统,万不可支支节节,苟且求多于协定范围之内,此为全国商民所迫切祈祷。将有万众同声吁政府主持之请愿。先使謇专电道意,伏求扼定根本主旨,勿以支节自缚。《张季子九录·政闻录》,卷四,页24。

为剑及履及,全国商人即于同年有致巴黎和会长电,呼吁废除协定关税及最惠国条款之规定。收回主权,公平自定税则。而实际主稿之人正为张氏:协约各国政府熟知中国素为国际条约所束缚,不得订立国定税则。中国曩与各协约国协商,于进出口税定为值百抽五。此点实大异于世界一切独立自主之国。凡独立自主国家,皆实施国定税则,而非由协定。盖此为国家财政上自主权利之一端也。中国自一千八百五十八年,订立中英通商条约以来,迄今已六十年,未得修改。今年因加入协约之故,始承各国善意,得将名义上之值百抽五,加增为实际上之值百抽五,以前虽屡欲要求修改,而中国勿能为力也。同上,卷四,页24—25。

同一电中,同时并将最惠国条款之危害独立税则主权,亦加申明其相结连之关系:如中国条约中,皆载有最惠国之条件,使任何强国均能索取中国让与他国之同等权利。因是凡协约国皆应享中国值百抽五之税则之利益,而列强之间,减税或免税,皆以互相交换为基础。今中国之协定税则,纯利于进口之货物,至中国输入各协约国商埠之货,不能享同等利益以取偿。且无论某国,苟坚持前项条款,竟可不承认税则之增加焉。《张季子九录·政闻录》,卷四,页25。

第一次欧战之后,世界强大国家,未稍遏止野心,同样恃强蔑理,欺压弱小。中国努力呼求,未能引起列强重视。巴黎和会反使日本更占中国土地,狰狞面目,令人恐惧。同仇之心,促使全民公愤。中国朝野努力要求废除各项外人特权,亦未达到结果,列强枷索,未见丝毫解除。中国仍待由本身做起,充实国力,奋斗自强,以谋国家之独立自主。张氏当此弱肉强食之时代,又见中国主权之沦丧。量个人之力,只有投身实业界,自一点一滴入手,建树国基,息养国力。此实国人最简易稳慎之救国方术,张氏生平,提示一个显著之典范。张氏自述,谆谆而细论之,当可见出其生平重商之意义。并始终以抵制洋货与外商竞争力抗为念,于此兹为举证于次:职本里儒,家承寒素。愤中国利权之外溢,思以绵力自保其方隅。念生平实业之未娴,只以不欺感通于俦类。图之方始,则筹之不敢疏;毁之者多,则持之不敢懈。区区之见,私以为中国今日振兴实业,要在标本兼顾。顾标之道在整顿,顾本之道在改良。整顿则首宜渐去其弊,以完本意可行之旧。改良则首宜试验所合,以发众目有征之新。而非得在上之保护提倡,则幸而成者,在一人有事倍功半之艰。不成而败者,在当世且有惩羹吹虀之患。一切细目,姑不暇论,即如各工厂制造之货,非减轻成本不足敌外国进口之货。而非援各国税生不税熟或税熟不税生之例,不能减轻成本,此大要也。《张啬庵先生实业文钞》,卷三,页5。

张氏弃官就商为其生平重大转变,亦为其个人勇毅之决定。其启念动机,因鉴于外力侵凌,国家贫弱。而实事求是,决自工商入手,与外商争持利权,一点一滴,建立国家富强基础。故挽回利权与抵抗列强下平等条约,始终为其毕生奋斗目标。

三、利民主张与保育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