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现代银行定名为“中国通商银行” ,光绪二十三年四月二十六日 (1897年5月27日)在上海正式开幕。一年后盛氏上奏再陈创办银行之初衷,明言在于“扩充中土之商力,收回自有之利权”:中国银行,大路椎轮,规模草创,故裨补于商务,收效于桑榆者,必须由渐而来。盖由仿办于各国银行在华开设之后,如汇丰之设,已三十余年。气势既盛,根柢已深。不特洋商款项往来网罗都尽,中行决不能分其杯羹。即华商大宗贸易,亦与西行相交日久,信之素深。中国银行新造之局,势力未充,非可粉饰铺张,骤与西人争胜。故臣原议以慎始图终,积小成大为宗旨。今者□办一年,始基已立,自此扩充中土之商力,收回自有之利权。其枢机必视京外拨解官款是否皆归通商银行为旋转。若各省关存解官款,仍循旧辙,专交私家之银号,绝不与奉旨设立之银行相涉,则商政之体全失。西人腾笑,华人增疑。 海内商情孰肯信向,所关于商务大局非小也。《愚斋存稿》,卷2,页30—31,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奏。又,《中国第一家银行》,页1—31。又,张郁兰:《中国银行业发展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 11月印,页4—39。又,《盛宣怀未刊信稿》,页12,光绪二十三年五月初五日致湖南巡抚陈宝箴函,说明银行开幕,并致送章程,以便开设长沙分行。其信中述明开办日期云:“银行悉照汇丰章法,但洋行重在外国通货币,我行重在内地通货币。上海总行,四月廿六已开办,汉口亦须续办。长沙省会,熊太史(希龄)已集股数万,自可照章分设,以通往来,仍乞大府护持,俾免陨越。先呈大略章程一册,详细章程刊成续寄。”由此可知,盛氏办理银行,无论创始起议,或是首建基业,其启念动力,无不与挽回沦丧之商业利权有关。盛宣怀估计,英商汇丰银行吸收中国民间存款在六千万银元以上。中国坐失利源,必须设法收回,而收回之道端在开办银行。中国通商银行开幕后不久,盛氏于同年五月初八日致函兵部尚书荣禄,陈述开创银行宗旨:惟银行深中汇丰及京都四恒之忌,其实此行系为保守中国利权起见,免致尽为俄英各行一网打尽而已。于汇丰固有损,于四恒不特无损且有益也。宣回沪后当再督率各总董参酌中国商情,泰西商律,重订详细章程,总期慎密无疵,可垂久远。俟规模粗定,即当奏复,悉交总董自行经理,宣无庸过问。《盛宣怀未刊信稿》,页13。又,同前引书,页15,光绪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四日致陈宝箴函:“银行为商务枢纽,英法倡于前,俄德踵其后,自己若不早设,利权必尽为一网打尽。湘行公一言之下已得股银六万,只须再添足十万,便可开设分行。此任非朱禹翁不足以树人望,只要管事得人,条理不紊,总董只须就近稽查,并不甚忙,若繁琐事岂敢累及朱公耶。秉三请照章招股,多者为董。渠开来朱、蒋、陈三君,故早办合一照会。他处亦有二三人者,然少穆已不在湘,陈亦不相识,似以责成朱一人以免牵辍为是。宣不敢臆断,谨呈照会两件,敬求代为酌度而行,其不用之一件便中寄还可也。回沪即与诸总董商订分行详细条款,寄请转发。汇丰收我华民存款六千余万,载往印度。俄又来矣。”
盛宣怀大力推动中国通商银行之创设,不仅早在光绪八年已有构想,而其长期留心银行之功能与运用,其着眼点在中国商业利权之遭列强侵损,认为必须由中国商人自组银行,谋求民间财富之凝聚,抵抗列强银行之竞相蚕食鲸吞。盛氏不私心自利,自创设银行后即立意权归商董全体,亦随时作交卸准备。盛氏为商权谋久远,为实业尽血诚,岂容轻易否定? 六、结论盛宣怀毕生经营实业,以轮船、电报、铁路、银行为最重要,四者俱为中国近代工业化之权舆,前无因袭,必须无中生有,其中诸多艰难,后世已多隔膜而无所考见。盛氏首创各大实业,为后代中国企业奠下基础,其开创之格局,少有后世人物逾越。盛氏之为一代伟人,无可置疑。
盛宣怀自李鸿章幕府起家,以至清末宣统三年(1911)在邮传部尚书任上革职,永不叙用。其所经手之现代实业,不止前述四种,更有开矿、炼铁、纺织、邮政等等。惟多非由其一手开创,而往往系中间承替,其重要性虽大,但略有所不及。兹在此稍加论列。
前节提及之湖北煤矿,盛宣怀开办时,聘雇西洋矿师,采用西洋开采方法,在同时代重要实业家中仅居于唐廷枢、李金镛之后。惟其对维护中国矿权之重视,无人可相比拟。早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盛氏即提出保障中国矿权杜绝洋人侵占之议:窃思湘、粤矿甚多,英、法皆觊觎,与其用英、法而碍大局,尚不及用美款(原删:可免为英法夺占)。但管见中国财产莫大于矿,目前虽不得不借资洋力,将来学堂人材辈出,不难自办,转贫弱为富强,实有关系。若照山西、四川一纸合同,即以全省六十年无限地利悉归外人,名曰华股,实皆洋股,且恐藉开矿而渐及派兵保护,占利竟致占地,恐贻后悔。拟请嗣后洋款办矿,不得擅指全省,止可就矿言矿。譬如办开平煤矿,只就开平而言,推及一郡一县已多矣。至路矿勿兼,自系杜洋人索路并索矿也。若中国自造路,自开矿,想不在禁例。如美议路约,必欲请借款开矿,拟由总公司另举华商就近路处所指明若干处,酌照山西章程,严定界限,所收矿利,悉归路矿总局。倘路利不足还路债,可将矿利补凑,免累公中,似亦有益无损。《盛宣怀实业函电稿》,下册,页624,《致总理衙门电》。
盛宣怀保障中国矿权之法,亦如其保障路权,认为民间之实业,非关外交,拒绝与外交官交涉;若有交涉之处,直接与洋商公司交涉,不容列强外交官越俎代庖。此外他更援条约所定,不准洋商扩大经营,只许造路者不许开矿,只许开矿者不许炼铁。光绪二十八年(1902)英国商约专使来华谈判,想把路矿权列入商约,为盛宣怀以中国自主之利权不容外人过问为由,予以坚拒。当时山西省已胡涂丧失矿权,盛氏代为筹谋,思所以迎拒之道。其光绪二十九年九月六日致外务部函有云:窃思晋豫合同,平空给以无数矿利,已大失算 (原删:现为国家索其红股),兹因其求我国家出予泽道铁路借票,援照正太办法。告其正太非为俄、法运矿而设,今泽道专为英国运矿而办,索我借票,俾腾出福公司资本,全力开矿,是中国国家任代造运矿铁路之巨款,英国公司独受开矿无穷之大利。彼既欲因矿而及路,我即欲因路而及矿。一曰此路运矿车价须比他项客货酌加两倍,以备修养及票债本利;一曰国家应得红股若干,分沾矿利;一曰只准开矿,不准制铁,以符条约始终未准洋商在内地设厂之义。查马凯(James Mackay)议商约,于内地制造争之甚力,宣秉承部示,坚拒得免。今哲(哲美森)已明言运料制铁,何能从此开端?不仅夺鄂厂铁利也。自应坚执条约,内外合拒,以绝其萌。晋豫开矿合同,非国家之合同,况条款内并无开设炉厂炼冶之语,其合同题目虽有“制铁”二字,当时晋豫被其蒙混,彼若持此二字相争,拟准其运铁至通商口岸设厂铸炼,以符约章,比较立年限(原删:更有)理似足。晋铁虽佳,加以运费,华厂尚可竭力抵制。《盛宣怀实业函电稿》,下册,页740—741。中国近代维护矿权,交涉最为繁重复杂,已有李恩涵、王玺两位专家之重要论著,本文自毋须多所引述。《晚清的收回矿权运动》。又,《中英开平矿权交涉》。
关于近代炼钢工业,汉阳钢铁厂原创于张之洞之手,由于资金难筹而又经营不善,方由盛宣怀于光绪二十二年出任总办,接管铁厂全局。盛氏接管后,增加生产,并购置新炉,制造路轨,使铁厂欣欣向荣。不料,光绪末年借英、美之力与造锦爱铁路,用以牵制俄、日,并竟然有人主张以汉冶萍公司为借款抵押之议。盛宣怀致电铁厂总办李维格,痛陈此议之非:汉冶萍只此精华,久为外人垂涎,国弱民贫,一入交涉,厂矿必落外人之手,四不可行;电为国有,轮为官办,开平为英夺,华商至今谈虎色变,汉冶萍人方疑难为永久商业,吾二人正欲保全为天下倡,乃萌芽才发,即斩根株,从此中国实业休矣。《盛宣怀实业函电稿》,下册,页884。至盛宣怀经营汉阳铁厂,其用心良苦,亦曾于光绪三十二年八月上奏披露:前年奏派候选郎中李维格出洋,考察各国炼冶之法,日新月异。不得不添造机炉,改建新厂,逐一改良推广,为及时挽救之图,实无异重为创始。统计添炉、改厂、雇匠、购机,及其成功,约需经费三百余万两。是于旧亏之外又增新本。皆属多方商借,心力俱穷。臣等毅然为之者,以铁政关系强富之本,一息尚存,不容退避。原冀出货多而且精,以待各省路轨之取求,兼扩东方商场之销路。庶几转败为胜,官本可陆续收回,商本亦不致化为乌有。《愚斋存稿》,卷13,《盛宣怀奏疏》。有关盛宣怀之经营汉冶萍公司,已有近代经济史学者全汉昇之专书问世,在此毋须详论。全汉昇:《汉冶萍公司史略》,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72年印。
盛宣怀经办之各项实业中,以纺织业规模较小,且系步武郑观应、彭汝琮、戴恒等人之后,开办上海华盛、大纯等纱厂,购买外洋纺织机器,以纺造洋纱洋布。虽因为洋商竞争,亏损不小,但未引致任何列强交涉,毋需多费笔墨。
在此七项实业之外,盛宣怀亦涉足邮政。邮政先为海关附属,同光以来即为海关税务司兼管,称之为“海关拨驷达”(Post Office)。光绪二十二年独立经营;然邮政局总办,仍为赫德遴派之海关税务司帛黎(A. Théophile Piry)。盛宣怀于宣统二年出任邮传部尚书,决定收回邮政总局,置于本部之下。为免外国争相推荐邮政局总办人选,决定留用帛黎。盛氏两度奏陈申明收回邮政经过。《愚斋存稿》,卷17,页13—15,宣统三年四月奏;卷19,宣统二年九月奏。不料法国驻华公使马士礼(Bruno F. M. P. Jacquin de Margerie)竟然照会邮传部,要求若帛黎退休卸任,另以法人继任。法国恃强蔑理,盛氏深表不满,于宣统二年六月十八日致函邮部侍郎李经方、吴郁生,嘱其详慎照覆法使,可同意邮政总局总办不用他国人接替,但声明此局非税务司可比,中国有权晋用本国人。盛氏反复申论其维护主权之立场:弟细想,法使从前不过姑作此想。地球上安有此事?今法使不争于我收回之前,而争于我已收回之后,且专与丞参计论,其自知理屈,已可想见。目下若再与一重案据,贻祸将来,不堪设想。尊意因陈君一再面商,必欲提起“前议”二字,不谋而合。四字虽于邮部因人而用之意略有关会,然试想将来帛黎去后,我部不能再用法人,须用本国人,尚恐相碍。凡与外人办事,只在字面上磋磨,已属下乘。鄙见莫若与法使开诚说明,邮政非比税务,尚有押借巨款,自难骤改旧章。若欲强我不许用别国人则可,断难不许用本国人。故帛黎之后,我可允不用别国人接替,决不能不用本国人接替。弟想此系公理,法使不能不允。王尔敏、吴伦霓霞合编:《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7年6月印,中册,页862—863。
我人于历史事件与人物,若能凭恃文献证据,实事求是,自能取信于后世。否则图快一时,虽能形成流行说法,终必为后之识者所推翻,既枉费精力,复贻误大众。今之论盛宣怀者,类多想象诬蔑之辞。或归类为官僚资本家,评其官商勾结,甚至与洋人勾结,视中华为利薮, “五鬼搬运” ;或视其为奔竞豪贵,贪污腐化之权贵。清末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及《九尾龟》均网罗道听途说,将其描写为贪色好货之徒。盛氏贪色好货当符实情,而两书故事,则全出虚构。小说家言毫不足引入史据。盛氏四十年来内地学者更判定盛氏是买办阶级,邵循正于1960年3月宣称:“盛宣怀是清末买办官僚的头子。”即总结盛宣怀之一生谓:从盛宣怀这个大买办官僚的历史,不但可看出清朝末叶统治集团已腐朽到了如何惊人程度,也可清楚地看出帝国主义通过内奸统治中国的实际情况。《盛宣怀未刊信稿》,1990年3月,邵循正之出版说明。邵循正这种凿空的立论,禁不起史家检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