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绪言
今年(2004)是先业师郭廷以先生百岁冥诞。实自去年(2003)内,我自己在台北《汉学研究通讯》发表拙文《郭廷以先生与中国近代史之学术建树》乃是一个默默怀仰纪念,表达我私自的感恩与崇敬。而写作自更准备得早,是2002年冬至日所草成。不久就在2003年4月奉到近代史所陈永发所长通函相约,所中为共宗纪念郭廷以所长百岁冥诞,以表彰其辛苦创所,领导学术,培育后进,开建学风之劳勋,设想出一本同仁回忆录式的一门实录。我自欣然接受所嘱,作一个访谈纪录,此书已于2004年4月问世,题称《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达六百余页。近代史所之群策群力,共襄盛举,表现了一个学术团体的合作精神。
同时期在2003年中,师范大学我的同窗学长李国祁、吕实强、张玉法、张朋园、陈三井、魏秀梅等,也要集合量宇师门人,共同协力作一个学术论文集,以各人研治专长,呈献纪念量宇师百岁冥诞。几位热心学长号召,我自心愿附骥,也可报答师门谆谆教诲之恩。
今当同门学长等合力同心为纪念量宇师教诲之深恩厚爱,将各用心写作论文结成学术论文纪念集。吾从同辈贤哲之后,思考切于量宇师教诲之实例者,生平中可以选作文廷式手稿《知过轩谭屑》以为个人之谨记师恩。这也可以代表业师对门人学养的培训。有一点背景只有王聿均先生一人知道,我亦封藏至今,此文完成后一定先交王先生一阅,以证明我非任意编造。而以此文用作纪念量宇师之领导学术,注意史料收藏之用心,备见筚路蓝缕情况。自具一定意义。
郭廷以业师开建近代史研究所,以经费之不足,图书设备,毫无可恃,只靠我等几位学长吕实强、李国祁、贺凌虚到各大图书馆抄录书目。王聿均先生在所中提调一切。也曾借阅他校一两种书,立即就被收回。资料取得是何等困难。其时量宇师尽心努力向藏书家商借一些书籍资料供近史所抄录参阅。在此情况下,量宇师借到《知过轩谭屑》交王聿均先生拿给我抄写。这本手稿不到一万九千字,是文氏手稿。我慎重抄写,其中有涂改删削文字,我亦尽量保存,将删削文句以每字旁加一圆点标出。只有一些完全涂黑不能辨识者方不抄入。以六百字稿纸抄三十三页。从文中看出这是原手稿之二、三两卷。文氏在书中有云:“岑毓英之为人,骆文忠(秉章)所谓:蛇蝎之性者也。阴险特甚,而善事在己上者。其遣子至合肥而亲执贽,余已记之前卷矣。乃其子尤软媚,趋承礼亲王门下,如仆隶然。”文廷式:《知过轩谭屑》(传抄本),页8B(复页以A、B标示正背两面,下同此例)。由此文句中,得知前有一卷,无足疑也。吾本认真抄录,而王聿均先生前来收回原稿,似须匆匆送还原藏书人。而所抄之本,则竟存我处。量宇师并未再有提及。王聿均先生亦不再提。我保存这一抄本直至今日。
说及此情已是四十年前之事。所幸三十年前我所敬重的史家老前辈赵铁寒先生编纂出版《文芸阁先生全集》全十册,台北文海出版社印。以为文氏身后第一个全集。其资料根据大部出于清史名家李宗侗教授的收藏,多为文氏亲笔手稿,十分珍贵。所惜并未见收录《知过轩谭屑》。十年以前大陆中华书局在1993年1月刊印《文廷式集》上、下二册,全1539页。文廷式:《文廷式集》(全二册),汪叔子编,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1月第1版。据汤志钧先生序所言为当今最全之全集,比赵铁寒本多有超过。我其时有一硕士班门人郭哲任同学就乘此书出版做了文廷式研究,亦将有十年之久。细览其提示文氏生平著作解题,提到《知过轩谭屑》而不知其所在。现在引据于次以供考索:《知过轩谭屑》:《易氏藏稿目》著录藏有稿本一册,今存佚不详。按李苏菲《萍乡三学者生卒及其著述》著录有《谭屑》一种,未记卷数。或即同书。《文廷式集》,下册,页1528。如此介绍,当知《知过轩谭屑》原手稿便为易培基所收藏。易氏为李宗侗教授外舅,赵铁寒先生所编《文芸阁先生全集》即出此渊源,不知为何竟漏列此书?当作存疑。惟此书亦未能收入《文廷式集》。吾手中之传抄本甚愿归宿于萍乡文氏后人为优先,或则归之于李宗侗教授后人。只要两家一有招呼,吾即将抄本奉寄。
二、光绪圣德记
文廷式(1856—1904)字道希,号芸阁,又号罗霄山人,晚号纯常子。江西萍乡人,生于广东潮州,自幼受学于粤省,先后并问学于广州学海堂、菊坡精舍。光绪八年举顺天乡试。光绪十六年(1890)恩科中试,殿试获一甲第二名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初文氏在广州学海堂、菊坡精舍肄业,已通晓时务,娴熟掌故。得游广州将军长善幕,遂而结识其子志锐、其侄志钧成为至交。长善二女亦得受教于文氏。光绪十五年大婚,长善二女选命为瑾、珍二妃。文氏因二妃之故遂倍蒙主知,每承超擢。遂竭诚以为帝党,笔下无不载颂圣德。其所见见于《知过轩谭屑》者,可引据若干以供世人参考。
1.恪遵慈训
庚寅(光绪十六年,1890)冬间,上命制衣。适造办处官员未值班。上怒,命传慎刑司,将予杖。太后闻之,召上告曰:造办处司员旷职,诚当罚。然本朝家法,不轻杖职官。可令该堂官议处。严谕御前太监曰:皇帝既传慎刑司,亦不可使无事,谁激皇帝怒者?众曰:某某。太后叱今慎刑司杖之。事已,福箴廷协揆曰:太后之慎重家法,皇上之恪承慈训,国家万年有道之基也。《知过轩谭屑》,页3B。2.优容直臣(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1893年2月7日)御史王濂奏:优伶贱质,不宜近至尊。有“小叫天”、“十三旦”者,闻尝召入。又有“俞庄儿”者,闻尤得亲近。此等污秽之人,岂可令其出入宫禁云云。又谓皇上必不能知此等贱人,度必有荧惑圣德者。奏入。上大怒曰:不知他还想说什么?命枢臣传入诘问。俄传入军机房。张之万顿足(原注:与王濂同乡)曰:你为什么参到皇上?遂问其上折是何意思。王濂曰:小臣风闻如此,以为有关圣德,故不敢不奏。上又令军机问之曰:伊折中言有荧惑者,试问荧惑者谁?王濂奏曰:臣惟不知何人,度必当如此。若确知其人,亦必写入折中,不敢隐也。上又传问,此折有无主使?何人代撰?王濂奏曰:臣奏稿在怀中,遂以原稿递军机大臣曰:上问主使,此即主使矣。军机一一覆奏。上欲即加以罪,军机为碰头乞恩。及上请懿旨,乃得宽免。圣朝容纳直臣,可谓盛典。然批鳞敢谏,实与林绍年折并称切直之尤矣。同上, 页7A、B 。3.大臣蒙混弄权为帝识破在文廷式这本手稿有多处隐情曲折记载,世所未见,于此列举一项,具见人事起伏嬗变,翻云覆雨,险恶难测:英法使臣薛福成任满已久,急于求代。时合肥(李鸿章)保列者,以内阁学士志锐为首。壬辰(十八年)四月奏保者也。当更易美日秘使臣,时志以詹事应升阁学,连见两缺,皆不得迁。总署王大臣遂探上意,以芜湖道杨儒易之。杨儒素未保列出使单中,忽焉膺命。时议已怪之矣。是时洪钧主持,以帕米儿界俄,大理寺少卿延茂劾之。至冬间,又连为右庶子准良所劾,则以为尽出于志锐也,怨之甚。又恐其使还之日入总署,足以祸己也。乃固结徐用仪,日夜谋沮其使英法。至癸巳(十九年)四月,薛事已峻,不能不奏更换矣。先是英人闻合肥之保志锐,大喜。以为其籍在旗,又上二嫔之兄,由翰林出身,门第科目,足重坛坫,甚欲得之。洪钧、徐用仪所谋用之广西按察使胡燏棻,任天津道时,英人有交涉事,颇恨其愦愦。其使臣及领事屡言于合肥之前。四月十七日合肥电致总署,谓英人不愿胡藩(原注:时署广西布政使),愿得一旗员。洪与徐秘其言,密电致薛使,言中国必遣胡燏棻充使云。二十五日薛回电云:胡藩事已告外部。并转禀君主。(原注:此两电闻竟未呈阅,真欺朦之至矣。)二十九日遂具奏,以胡充使。胡亦素未列入单中者也。上震怒,诘王大臣何以先未具奏辄商英国之由。(原注:闻庆邸奏时以英人愿胡燏棻为言。)又责枢臣译署诸臣蒙蔽。(原注:当时诘责之词,枢译大臣甚秘之,仅于毓庆宫大臣闻此而已。)王大臣始惶悚无地。上临极十九年,专委重大臣,至此始深知其不可信也。都人士皆额手称庆云。《知过轩谭屑》,页23B—24A。似此委婉机密关节,文氏何以能知之綦详。其注中所言毓庆宫,即来自翁同龢之相告也。文氏手稿中称帝德之处尚多,或见其宽容驭下,因多见于小节,不及遍论。惟此当知文氏之为帝党无疑。至文氏笔下亦多称颂慈禧太后,载述甚多。学者宜细心研探可也。
三、朝政掌故我在
近十来年退休前后,在大学为博士班开讲《掌故学》与《中国古代典籍》更番隔年讲授。七年之中讲过三个年次。开讲之始先说历史知识以吸取掌故为最重要。而掌故并不是故事,世人往往误用。在本节谈及朝政掌故,读者自会明白掌故绝不是故事(story)。清史研究之难,在于掌故,不在故事。文廷式生平以诗词著名,尤其他是晚清词学大家,与王半塘、朱古徵鼎峙而为三大词家。文廷式:《纯常子枝语》,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79年重修增刻本,钱萼孙(仲联)序。是文界所公认。但其博通古今掌故,于清代人之著作典籍有深厚研究并有著作。如要修撰《清史·艺文志》,势须参考文氏之书稿。《清人著述目录》稿本七册。文氏既久任京官,其于朝政掌故自然留心,可举《知过轩谭屑》中之随手记述,以增常识。 1.御门典礼御门典礼,荫轩师(徐桐)言之极详,徐颂阁(郙)师云:余值内廷三十年,所不及见者此事而已。满洲阁学无所事事,惟上御门之日,应以清语读本。若有刑部勾到本,则以清语叙述案由。今时无精通翻译者,即此一端,已不能举行旧典矣。《知过轩谭屑》,页3B—4A。2.官员罔忽掌故自来御史职司在上封事,进弹章,却决不能递折奏事。而晚清御史往往忽此规制,文氏讽其不谙掌故。近时小小典故,多不由旧章。太常寺奏:礼节务从删简,《礼记》所谓:大礼必简者殆于近之。又诸臣亦多不谙掌故,有御史而率同乡官谢恩者(原注:御史只许封章言事,不能专折奏事。谢恩误也),有舆轿而直过午门者,有应递遗折而不递者,其余琐琐之事变迁尤夥。同上,页8A、B。3.科场积弊科场之弊至今日而极甚。有传递者,有换卷者,有出场之后飞信入誊录所改易文字者,有俟接场之人将文字入号中始行抄写者。至于怀挟书籍,连号倩代之类,犹属弊之小小者也。又如主试交通关节,罪本极重,稍知名节者,尚不肯为之,惟拜房一事,则各自习为故常。每有即用大挑知县到省,富家子弟先行拜认师生,一得闱差,则先送关节。分房者不过十余人,大抵各有所私,则互相知照,及荐其温卷时,必杂以文理谬戾或迂滞晦涩之卷,谓之插花。主司取中者,往往堕其术中。近乃愈趋愈巧,兼与外帘官通同,使某卷必入某手。辛卯科(十七年),余在南昌亲见其事。问之江南浙江两省,其弊亦略同。《知过轩谭屑》,页4B—5A。 4.考试试差与阅卷大臣考试试差,阅卷大臣,向例只开列侍郎以上官,候御笔点派。癸巳(十九年)恩科侍郎以上官列名者仅十三人,遂并内阁学士开列(原注:辛卯已开列,未点派耳)。于是阅卷者有王文锦、志锐,皆阁学也。壬辰年(十八年)散馆,命乌拉喜崇阿为阅卷大臣,乌本外班,例不得阅散馆卷,亦以人数不足,添派满洲侍郎由文进士出身者,仅阿克丹、景善、裕德及理藩院侍郎五人。又值班上陵,每遣出一二人,故遇有校文之役,往往有不敷之患也。
志伯愚(志锐)云:阅卷之时,福箴亭(福锟)告之曰:君初次阅卷,须知各卷中非有大谬,不可粘签。字画偶误,不必计也。自曹振镛苛求笔画以来,日甚一日,至近数年乃稍宽矣。又四月初五日部员考试,御史有用秏羡者,秏字作禾旁本不误,而阅卷大臣陈学棻粘签以为误字,抑置十七名,遂不得以御史用,闻者大。故福箴亭相国有此嘱也。然可谓嘉言矣。《知过轩谭屑》,页22A、B。5.军机章京考试凡考军机章京及总理衙门章京,皆在军机处,阅卷者则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大臣也。不糊名,不易书,故取录之人大抵可预先拟议,十不失二三也。今年(十九年)五月十二,军机章京顾璜奉命典广东乡试,应传额外一人。于是又应考取章京。日来奔竞者如织,然度其得记名者,早在枢臣心目矣。同上,页26A。
凡考军机章京,惟内阁中书及六部司员正途出身者得与。每衙门例只选八人,若不足八人之数,则本衙门尽行送考。然近时仕途壅滞,虽吏、礼两部愿考者亦过十人。内阁则七十余人,户、刑部则四十余人,本衙门堂官先考以论,然后取八人送考。然大致书法文义居半,而情面亦居半。故往往有觖望者。同上,页26B—27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