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街头,热浪滔天,在炫目的骄阳下,街边的行道树都被烤的没有丝毫生气,懒懒的搭在枝头。八月的蝉在树上发出刺耳的叫声,树下有家装修精致的咖啡店。
海蓝的窗框上挂了一副白色的罗马帘,清新淡雅又不失小小的情调。店堂中坐了两三个客人,入耳的音乐悠扬,歌词清晰:
“……
从没想过会再度与你相逢
这段时间我们改变了什么
为何从来不觉得你离开过
原来我的爱还没坠落
……”
乐意坐在迎街的一整片落地玻璃后,视线从街面上稀落的行人移到握着玻璃杯上的右手无名指上,那里有一圈淡淡的印迹。
正对着空荡的手指发怔,感觉对面坐下一个人。她慢慢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方起歌微笑的脸庞。自争执出走后,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因为受不了关旭这个和事佬的死乞白赖,她勉强点头在这里等他。
对视了两秒,乐意晃着杯中的牛奶,听到他说:“回家吧!”
她沉默,方起歌随即重重叹了口气,突然语出威胁,“你不和我回家我就把扫帚赶出去。”
乐意难以置信的看着方起歌的脸,“你说什么?”
他脸上微红,有些不自在得重复了一遍,“你不回家,我就把扫帚赶出去。”
顿了半天,她才反应过来,他在威胁她,他竟然用一只狗来威胁她回去。想着,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眼泪就落了下来。
方起歌见状忙不迭抽桌上的纸巾,略微紧张道:“你别哭啊,我说着玩的,我不会赶它出去,不赶了不敢了,真的。不然,你回去住,我睡外面。”
因为他的话,乐意的眼泪越发滂沱,却不肯接方起歌的纸巾,只自己用手抹泪。方起歌遂将纸巾置于桌边,双手托腮趴在桌子上看她。
“看……看什么?你,你以为你十三岁啊!”抽抽噎噎的乐意不忘唾弃他装可爱的行为。
他不以为怵,淡然道:“看你要哭到什么时候!”
“你管我哭到什么时候,你不是走了吗?你走了就不要回头。”她还是不能原谅他丢下自己独自下车的行为。
“是,丢下你是我不对,所以,罚我以后自己开车。”方起歌伸出手去擦她脸侧的泪。
乐意扭过头去,依然不准备就这样作罢,方起歌索性站起,径直走到她身边。
因为刚刚的哭泣已经引得店里不多的几个客人看过来,方起歌此刻的举动就显得格外扎眼,乐意瞪着通红的双眸戒备得看着他:“你走过来干嘛?”
方起歌对着她诡异一笑,随后竟单膝跪了下去,乐意被这举动完全吓怔了,半是迷茫半是惊惧得结巴起来,“我,我,我,我……不是封建财主,也不是挂墙上的照片牌位。你,你,你没事跪我做什么?”
在众目睽睽之下,方起歌依然神色如常,“谁说没事的。求婚的时候,我好像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此时,一个服务生看出了端倪,对着众人道:“是求婚。”
随即,四周由小至大得涌起了“嫁给他”的声浪。乐意无暇顾忌旁人的反应,只是呆滞得看着方起歌单膝跪地,平展的掌中是她遗落的婚戒。
“跟我回家,好不好?”他是第一次,用那样撒娇般的语气,乐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因此又开始接连掉落,众人益发激动,有人甚至围到了桌边,拍着手道:“跟他回家。”
“回家?!”她哽咽的重复。
看着她的眼泪,方起歌也有些喉头发紧,强调道:“是,只有你和我,没有其他任何人的家。”
听出他变相答了那日争执的问题,乐意咬了唇不敢松口,就怕自己会因此嚎啕大哭。
在周围路人祝福的视线中,方起歌握起她的右手,将戒指重新套了回去。
传说中,月老的红线都是牵在无名指上。现代医学也证明,左手无名指也是最靠近心脏的。所以那小小的一圈圆环,套住的,是一生的承诺。
乐意牵着方起歌从咖啡店中红了脸出来,找到停在街边熟悉的银灰色车子,却不见驾驶位的司机。遂在副驾驶门边发怔,“司机呢?”
方起歌指了指自己,“方太太,有何吩咐?”
“你……开车?”她质疑出声。
“是啊!”方起歌靠在车门边,笑的一脸灿烂。
乐意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随即仰头看了看天际的太阳,喃喃自语了一句,“没发烧啊,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啊!那个,你确定你是方起歌?”
他轻叹了口气,“其实我是天顶星来客,化妆成了方起歌的样子。”
“其实……我只是觉得你今天言行很……”她红了脸,先坐进车里。方起歌绕到驾驶位上车,调高了空调,却并不急着走,侧身过去问:“我的言行怎么了?”
“很……很奇怪!”其实更像是被门夹了脑子了。
被乐意的话打击到,方起歌有些挫败的半趴在方向盘上,暗自诅咒关旭的馊主意。还说什么舍了面子攻破心里阴影会迎来全面胜利,屁个胜利,现在的他分明是面子里子都没了。
看着方起歌颓然的背影,乐意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很感动。”
闻言,他从手肘间露出头,眯着眼道:“真的?”
“真的!”她扬起自己的右手,“这戒指我早两个星期弄丢的,自己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当初还担心呢!结果你找回来了,真好!”
“你……弄丢?不是你自己放在床头柜里的?”方起歌不确定得反问。
“对啊,我和你说过的,你说再买一个!”她低着头,摩挲着失而复得的戒指。
再买一个?!他说过这种话,那天回家后他还以为是她自己摘下放进去的。方起歌又一次无力得扑倒在方向盘上,不慎压住了喇叭,引得一边的乐意笑的前仰后合。他狠狠瞪着她,一把揽过来,抵着鼻间咬牙切齿,“你吓唬我。”
“那我补偿你好不好?”她吐气如兰的说完,主动覆上了他的唇。
车外阳光热烈,夏蝉在枝头欢快的歌唱。
一切都回归原位后,鼎天和齐正的合作案重新开启。方起歌和祁昊又一次握手言欢,城西的地块因为不符合规定,在交了一大笔的罚款后项目得以继续。鼎天版图越来越大,方起歌也越来越忙,有时连乐意的电话都找不到他人。
鼎天附属的青莫文化,在成功运营《风声》杂志一年后,获得了行业内出版物最佳成长奖,苏菲和总编男友一道出席颁奖典礼。
功成名就回来,两人就举行了婚礼。
婚礼上,鼎天总裁忽然出现做证婚人,包括乐意在内全场哗然。看着在追光灯下衣冠楚楚的俊逸男子,乐意在台下磨牙。仪式结束后,她讪笑着附耳过去,“你好忙啊,忙的没时间接我电话却有时间来证婚?”
“好大的醋味。”他跟着笑,在桌下抓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桌面上乐意笑的温柔和善,看不见的暗处,穿了三寸高跟的鞋子在他脚背狠狠踩下。方起歌微微僵了脸上的笑,对面的关旭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掩了脸不敢再看。
晚上回家,乐意余怒未消,和屈可可在视频上聊得热火朝天,全然不顾一边闺怨深深的男人。等她结束了长达三小时的视频对话回到房间,方起歌已经负气睡下。
乐意遂小心翼翼得从另一边爬上床,刚刚掀开被子,就被装睡的某人一把拖了过去。连个表示惊异或不甘的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那绵密的吻融成了一滩春水。
小别胜新婚,的确,身体力行。
屈可可彼时又有了新目标,烹饪学校教做蛋糕的混血帅哥。为了接近帅哥,自然是要报名做蛋糕的,有了完成作品后就会找乐意和小婉等人去做小白鼠。
品评蛋糕吃出鸡蛋壳之类的异物其实已经是大幸了,小婉说她曾经吃到过一块烤焦了的草莓蛋糕。屈大小姐面在对他人的虚心提问时,还叉了腰趾高气昂得说是真材实料。
乐意和小婉等人随即悲哀的意识到一个事实,屈可可一日不对那个蛋糕师父死心,她们就一日不能从这真材实料的噩梦蛋糕中解脱出去。
不过,还未等屈可可对蛋糕师傅死心,乐意就从噩梦蛋糕中解脱了,原因就是方博然病情恶化了。
方起歌工作忙抽不开时间,乐意就请了假天天陪在医院,如此屈可可自然不会再来打扰。但是看着床上孱弱的老人,乐意宁可天天吃难吃的蛋糕来换他的健康。
其实方博然病后一直有专门的护理人员全程贴身陪护,她呆在身边也做不了什么。只是时不时得和昏睡的老人说说话,或是在输液的时候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单纯的觉得,这样,就能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坐的时间久了,下午,她握着方博然的手就那样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方起歌已经到了,站在她身边,望着病床上沉睡的父亲。
“累了就回去休息吧!我能在这里呆到明天早上!”方起歌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吩咐。
“我要留在这里!”她摇头。
“乖,回去,你已经两天没好好睡了。”方起歌不同意,推着她往外走。送走了乐意,他折回病房的时候,方博然已经醒了。
他的神智很清醒,但是说不出一句话,灰暗的眸子闪着压抑的泪光。方起歌有些心酸得伸出手,握住父亲已经没有知觉的右手,父子两个默默对视。随后方博然用勉强能动的左手在床边比划,一边的护士忙递了纸笔过来。
握着笔,方博然吃力的划了几道横线,护士看不懂,方起歌却看懂了,那是一个 “夫”字。
“你要……和妈妈放在一起?”他微微俯身,在方博然耳边道。
方博然含笑点头,方起歌却突然哽咽,“你现在还想和她在一起?她为你守的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去惊动她?”
方博然摇了摇头,用笔在纸上继续划拨,这一次,小护士很自觉地退出了房间。方起歌看着纸上的“结发”二字,苦笑不已。
当天晚上,方博然去世。乐意赶到医院的时候,鼎天一些元老和方博然的旧友及方家亲戚全聚在病房里,形容哀戚。方起歌却是一脸漠然的表情,甚至还反过去安慰自己的几个姑婶。
发丧后,蒋惠婷向狱方申请参加葬礼,方起歌没有拒绝,在两个女警的押解下,她默默做完了一个妻子最后的事情。
其实对于蒋惠婷,除了检察机关证据确凿的行贿外,方起歌手边还有她串通投标案的相关证据,他到底还是应了父亲,没有落井下石。
方博然的骨灰最终还是和发妻放到了一个墓穴之中,方起歌母亲家的亲戚对此颇有微辞,但是却没人敢在方起歌面前说什么。完成了最后的入土仪式,方博然的葬礼也划上了一个句点。
方起歌在全程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似是大喜大悲之后的空茫,有些归于寂寥的知命。葬礼结束后,他在父母墓前跪了许久。关旭和方家其他亲属站在那里,却不太敢靠近,夕阳下那道僵直的背影,孤冷的有些骇人。
天色逐渐暗沉,大多数的人都走了,只剩了关旭和乐意站在他身后。
天边最后一丝微光被暗夜吞噬的时候,方起歌闭了眼,对着身后这最亲密的两人说:“我很疼。”失去至亲后那锥心刺骨的痛意让他连呼吸都哽咽。
乐意遂上前抱住了方起歌,听着他隐忍的哭泣,红了眼。关旭垂首站在那里。
墓园内,除了四周不知名的虫鸣外,静谧如常。
一如初生的安宁,无争无扰。
又是一年四月,清明的节气。
天气难得清朗,微风拂面而过,带来郊外泥土的腥气。方起歌在松涛阵阵的墓园中与顾家人撞上。没有人搭理他,也没有人驱赶他。顾家两老祭拜完女儿带着才出狱的儿子自顾自往外走,方起歌也没有多做停留,稳步走到熟悉的墓碑前。
女孩的笑容定格在永远的双十年华,满眼的朝气蓬勃。
望着墓碑很久,方起歌才将手中的蝴蝶兰放下,“一眨眼你走了快十年了。我记得你说过,要去找桃花源,其实哪里有这么多需要逃避的东西。当初爱的那么疯狂,我也承诺了说天长地久,结果你还是走了。这是你不相信我,还是根本不相信你自己?”顿了顿,他在墓前的空地上坐下,有些自嘲的笑了,“曾经我以为对你是始终没有怨言的,但是原来,我也不是那么无私。”
就如同桃花源,如同彼得潘的世界,方起歌和顾婧并肩携手走过的时光,已经虚化成了彼时岁月中的一抹亮色。那些狠狠爱过,狠狠痛过的血性曾经,属于少时的方起歌,属于那个纯白无暇的青春岁月。
离开墓园的时候,方起歌接到了乐意的电话,“你什么时候回来?”
听着电话那端隐约的婴儿啼哭,他微笑说:“很快!”
身后,枝头樱花妖娆盛放,在春日的朝阳中,如云蒸腾,满目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