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言和张婷婷并肩站在一片玉米地面前,他拉着张婷婷的手,他拉着她的手有些紧张,手心里都是汗水。张婷婷穿了一身运动服,蓝白相间,在秋日阳光下特别耀眼。她向后缕了一下长发发,转过头,看着周正言。
“你怎么哭了,”张婷婷确实看到周正言脸上噙满了泪水。在南方的数年的生活还从来没看到他如此动情。
“没,没有”,周正言把头转过去,抬起来看天上的白云,白云静悄悄地飘在蓝天下。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抬头看天上的白云,他羡慕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无影去无踪。
张婷婷没有反驳,他知道周正言触景生情。四处看了看,大地静悄悄的,秋虫在绿草丛里鸣叫,也许是灰色蚂蚱,也许是黑色蛐蛐,远处传来了牛羊的几声鸣叫。不是当时也是这个情景,让心爱的人难受呢?他心理一定埋藏着秘密。
上大学的第二年,在湘府大学认识以后,周正言一见到张婷婷就有意无意躲避,要不是她象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他早就消失在无数少男少女中了。他有时候总躲着她,眼睛低垂,好像有无限的心事。
脚下是带着车辙的黑土地的小路,路边的绿草也有些枯黄,不少草籽掉落在地上,星星点点。张婷婷双手搂住周真言的脖子,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无数的泪花在周正言的眼里打转。
他们又向前走,他们拉着手,他们站在了松嫩平原辽阔的大地上,他们走进了那片已经成熟的玉米地。
在那里,周正言继续讲述了他的往事:
张武德如愿以偿当上了小队长,李雪也当上了小学老师。1980年立秋过后的一天上午,秋高气爽,李雪从村东头的小学教室出来,她穿了一件浅黄色碎花衬衣,领口敞开,长发变成两根辫子甩在身后。
李雪形色匆匆,她走上了村子满是车辙的土街,不到五分钟就拐进了生产队长张武德的办公室。
门敞开着,李雪看到了张武德,这家伙坐在一个破沙发上,嘴里叼着烟卷,若有所思,眼睛看着窗外。她面前的红褐色办公桌满是划痕,一个竹子外壳的暖瓶安静地立在上面。
李雪敲了一下门,没等张武德回应,进门说道,队长,我跟你说个事。
张武德一愣,烟头差点戳在脸上,他看是李雪,脸上顿时浮现了笑容,鼻子和眉毛之间的皮肤都堆在一起,就像黑猩猩的皱纹。
呦,三丫啊?张武德见到李雪就像见到菩萨,他的荣华富贵可能维系在李雪身上,提亲时候吃了闭门羹,心里一直不痛快。今天竟然找上门来了!
坐,坐,张武德客气地要死。三丫啊,是不是学校有什么事,队里给孩子们准备了塑料布,你把门窗封一封,另外我动员各家各户准备点豆茬,过冬就不愁了。
张武德就捉摸,看她的理直气壮的架势,无非就那几个孩子过冬取暖问题,还是先入为主,卖个人情。
想了一下,又说,哪天我跟大队要两吨上好煤块,比烧柴省事,免得你教课分心。
李雪没说话,也没坐,就站在那,看着张武德说话。
停顿了一下,张武德看李雪没反应,心说我这是热脸贴了冷屁股。想了想,他又说,我已经跟大队汇报了,这半年你的成绩不错,已经是一名合格老师了。
谢了,队长,我来不是这事。李雪看张武德没词了,也没领他的情,他哪里是去大队汇报,分明是跟二老歪汇报。最近二老歪没事就来找张武德,背后嘀嘀咕咕,后期还去李雪家几次,都吃了闭门羹回去了。
不是这事?张武德很惊讶,那你说,有啥事。他有点懵。
我听说要生产队选个看青的?这个人选定了吗,李雪直截了当。
啊?还没定,张武德打了个官腔,原来是私事,这得好好拿一把。他吸了一口烟,眼睛眯成一条缝缝,好像思索的样子说道,这个吗,要等到开个会,才能定,怎么,你有人选,哈哈,,,,说完,她睁开两只眼睛,这两只眼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李雪的胸脯上。
当然有了,李雪丝毫不在乎队长那双眯成一条缝,笑成猩猩一样的眼睛。她深知这双眼睛的深处埋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看赵大平怎么样,现在是农闲季节,他家生活也困难,一天有上顿没下顿的,他人你不是不知道,你考虑一下吧!李雪吧事情说穿了。
赵大平?不提还好,一提赵大平,张武德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小子自从加入生产队,把屯子的老老少少不知道施了啥魔法,大家有事没事都找赵大平,把这个队长当空气,晒在一边了。
但这还不是主要的,赵大平已经成了李雪家的常客,啥活的都落不下他,这分明是没上门的女婿了。这还得了,他成了女婿,我的升官梦不就没了吗。
大平不行,张武德断然拒绝。这小子自从当了社员以后,处处显摆,好像他啥都能。七大姑大八姨都混的跟一家人一样,谁有个小偷小摸,不都得卖了人情啊。这要他看青,不得把苞米都看到家里啊。
你拿他当时你啊,要说赵大平能卖人情,我倒着走三圈,全屯子谁不说大平好,我看你真就不如他。
李雪针锋相对,丝毫不让说赵大平啊。张武德有点结巴了,我说三丫啊,不是说赵大平不行,是你的思想有问题啊,你看赵大平除了有点力气,哪点就比钱华光强了。钱华光多会来事,哪像那个倔种,以后你跟他有罪受了。
我的事不用你们跟着操心,但我说的这件事你得考虑。李雪据理力争。
张武德没言语,把刚才那个烟卷扔掉,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大重九,抽出一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说,我考虑一下,不过,张武德顿了一下,我就不理解了,天上掉这么大个馅饼,你怎么就不要呢?
这是我个人的事,你还是少操心吧,队里几百号人口还没你关心的事吗?李雪反驳说。
队长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眼睛眨都不眨,直直地盯着李雪刚刚关上的木门,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皱纹又舒展开了,眼珠子转了一圈,心理就有了谱。
保护公共财产,保证家家户户颗粒归仓,对生产来说是头等大事。队长在李雪说完的第二天,就把赵大平叫到办公室。
大平啊,知道哟找你什么事吗,啊,哈哈哈,,,,
不知道,赵大平莫名其妙,他对张武德没什么好感,一不懂生产管理,二不懂生产技术,除了吆五喝六就知道大吃二喝,无论到谁的家里,看好的小鸡小狗几天就没了命赵大平看了张武德眯缝的笑眼,好一会才说,队长,你有事就说,没事别耽误时间,我还还得回家喂马呢!说着抬腿就往外走。
你看你这人,张武德拉住赵大平,这还没说完呢,现在是农闲,这马到哪你也是放,和看青两不耽误!这看青的活还非你莫属。
看青?还非我莫属?赵大平也有点想不过来,但还是说,过去张三炮不也看青吗,你让他干吧,轻车熟路。赵大平深知这看青就像看自己家的一样,每天都监守自盗。这事他可干不了。
这事还真就得你干,现在跟过去不同了,地都分各家各户了,谁家苞米丢了能乐意,看不好还是个事呢,你还以为是好活。张三炮过去能干,现在能干嘛,几天不得让屯子人把握吃了啊。张武德说的头头是道。
赵大平想也是这样,今非昔比了。张武德又开口了,你年轻,能吃苦,人正直,能熬夜,现在就把看青的任务交给你,希望你不要辜负大伙的信任,把这个任务完成,怎么样,啊,哈哈,,,,
就这么定了,啊,队长马上又神态严肃起来说道,凡是偷苞米的人抓住一律罚口粮,至于牲畜吗,特别是狗,这杆老洋炮就归你,见到就打,打死就扒皮下酒,说着就把墙角放的一杆长枪递给赵大平。
赵大平神态严肃,像战场临危授命,拿过老洋炮,仔细端详了一下,也有点受宠若惊,双手紧紧握住老洋炮,手心都出了汗。
松嫩平原的丘陵漫岗土质肥沃,颜色黑亮,土壤里的有机质含量高,这是每年都上粪肥的结果。上了农家肥的玉米,个个粒大饱满,棵棵健壮茂盛。
周正言一直认为玉米地是个寂静幽深的世界,在那里可以自由地发挥人性的弱点,享受一个人独处的快乐,然后再出来人模狗样地做人。当然这是周正言长大以后的想法。小时候在庄稼起身的时候小孩子是不敢在野外走得。
青玉米成熟的时候,也就是农民青黄不接的时候。都说狗不嫌家贫,狗和人一样都饿疯了,一些看家的狗半夜就脱离岗位,疏于职守,到玉米地用长嘴巴把青玉米掰下来,放在地上,用一只前爪摁着,用锋利的牙齿撕开外皮,饱餐一顿,吃饱了就摇着尾巴,大摇大摆回来睡觉。
成熟的玉米带给了人们一线希望,护秋保收的工作显得特别重要。看青是个非常好的差事,不仅能加工分,还能吃点玉米,甚至还能私藏点,这是谁的心里都清楚的事情。
要谁来看青呢?李雪是非常精明的人,她早就看好了这个活儿,她心里惦记这大平。
说起这赵大平也是周正言的忘年交,好朋友。
周正言两岁的时候,整天在炕席上爬来爬去,周正言的膝部的骨头之所以很坚硬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母亲虽然对周正言无微不至的照顾,但也没能改变周正言尿炕的良好习惯。周正言尿炕的历史一共有七年,七年间周正言历经磨难,不仅要完成每天都不一样的地图,而且还要遭受一顿冷嘲热讽,这个冷嘲热讽来自于周正言的兄弟和邻居,还有那个大平,周正言发誓对他进行必要的报复。
周正言的报复计划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实施了。那天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大平十三岁,刚从四里以外的学校跑回来,不到一个小时的光景就到了周正言家,他穿了一件洗的发白的衬衣,据说是“的确良”的,但是已经很不合身,是他表哥穿小了送给他的,当时周正言两岁,周正言知道个屁呀,是长大以后亲娘告诉他的。但是周正言长大以后就穿那个的确良。
大平非常喜欢周正言,他最大的爱好是把周正言拖起来,抛向空中,然后再接住,赵大平当时瘦弱自己站都不稳当,小脸腊黄,显然是天天吃土豆吃的,母亲看到他这样就怕他把周正言摔到,要是甩到也不会有今天的故事了。
赵大平笑个嘻地不在乎,依然对周正言玩兴不减。
这一次,他干脆把周正言放在他黑里透红的脖子上,两支手扶周正言在地上转,周正言高兴得的忘乎所以,就把画地图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淌到他的脊背上。大平感到后背温热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把周正言放在炕上,狼狈地逃走了。
周正言小学时候小时候由于看了许多战争题材的电影,对枪的感情日益加深,周正言经常背着用向日葵秸杆做成的步枪,耀武扬威地在街上走,还把帽子用铁丝撑起来做成大盖帽扣在头上。李雪看见了,说,你真威风,像个大将军,周正言说大平才威风,他有真家伙,老洋炮足有两米长,枪管锃亮,枪托磨得光滑无比。
过了中秋节的一个星期天,周正言约了高翔宇出去玩。高翔宇屁股上的补丁开线了,周正言跟他说,你是放屁蹦的吧!
你才放屁呢,说完撒腿就追周正言,秋天的风特别凉爽,吹到脸上像被亲吻的感觉。都说吻的感觉好,这是周正言长大以后才知道的事实。那时周正言就知道在土堆后面玩打仗的游戏。
周正言占据了庄稼地边缘的一个土包,用木头制造的手枪不断地向高翔宇的脑壳射击。声音从周正言的嘴里发出来响亮而干脆。
高翔宇缩着头,怕死一样猫在一棵枝繁叶茂大杨树的后面。太阳逐渐西沉,庄稼地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手摇辘轳的声音从村子里传来,嘎吱的声音响彻在上空。
赵大平身背老洋炮从村子里出来了,周正言看到他红色的脸膛放射着自豪的光彩,他没理周正言们,自顾在前面走,周正言和高翔宇就在后面跟着,像尾巴一样。
周正言说大平你把枪给我看看吧,大平说你拿不动,周正言说没事,周正言就拿一下,周正言和大平从小就好,周正言总是有求必应,高翔宇这次得借周正言的光。老洋炮比周正言高出快一倍,枪管很长,枪拖红褐色,一看就是经历了很多沧桑。
高翔宇抢先,一个人想拿起来,他脸憋得通红,像猪肝的颜色。周正言说你别呈能了,他俩把枪抬起来,周正言还装模作样瞄准,好像前面有条饿狼!大平说沉吧,周正言说可不是咋的,电影里的解放军都是天兵天将,多沉的枪都能拿动,打的敌人落花流水!
你可别小看它,曾经打过八国联军的一个鬼子。赵大平忽悠周正言,洋鬼子长着红头发绿眼睛,跟狼一样,你家前几年养的那条狗就是这杆枪打死的!
周正言家那条狗长得聪明健壮,只吃屎,不吃苞米,周正言小时候拉屎从不到外面去,母亲把大黄狗叫进来,只一分钟,地面上就干干净净。
大黄狗死的那天早上,好像预料到自己的命运,围着大人身边转,不吃东西,不停地叫,眼睛好像噙着泪水。是队长下令打狗的,狗肉进了队长的肚,要不为什么队长在周正言面前一过,周正言总觉得他身上有狗的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