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问起父亲对她有何影响的时候,玛·伊立刻便改变话题,回忆母亲玛丽亚·亚历山德罗夫娜·梅因。她出身于波罗的海沿岸俄罗斯化的德国人的殷实的家庭,一半波兰血统的女人,她具有高度文化素养,是一位有才华的钢琴家,安东·鲁宾施泰因安·格·鲁宾施泰因(1829—1894),俄罗斯钢琴家、作曲家、指挥家。根据其他资料,玛·梅因是鲁宾施泰因的学生的学生。的学生。她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是遵从父亲和亲戚之命而出嫁的。玛·伊常常谈起自己,说她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三种血统,还从他们那里继承了对莫斯科的热爱,波兰人的尊严和对德意志的依恋。在谈到这个话题之时,她表白是母亲向她敞开了大自然、音乐和诗歌。然而玛丽亚·亚历山德罗夫娜却对女儿持以冷漠的态度,对于她的爱慕报以节制的反应,总是想方设法压制玛丽娜的想象,使她的高昂的激情不要超越范围。玛·伊玩笑地讲到,母亲企图让小女儿指阿纳斯塔西娅·茨维塔耶娃,即玛丽娜的妹妹。接受系统的音乐教育或者使她养成具有尊敬长者和待人接物的礼貌这样一些品格,却没有成功(少女时代的玛丽娜因为举止失礼而被冯—杰尔维兹中学除名,她只好师从阿尔费罗娃,十八岁才结束学业)。但是她六七岁时刚一学会识字和识谱,便开始阅读普希金的作品,听贝多芬的奏鸣曲。对于她来讲,有点儿孩子气的爱好的阶段很早便开始了——萨拉·伯恩哈特萨拉·伯恩哈特(1844—1923),法国女演员。曾领导萨拉·伯恩哈特剧院,在雨果、小仲马和罗斯丹的戏剧中扮演过角色。、拿破仑、罗斯丹埃特蒙·罗斯丹(1868—1918),法国诗人、剧作家。代表作有喜剧《西哈诺·德·贝热拉克》。;罗斯丹以他的描写拿破仑的不幸的儿子赖希施塔特公爵的剧作《雏鹰》而使她着迷,玛·伊在青年时代便将这个剧本译成了俄文。因为罗斯丹,我们俩争吵起来:我持怀疑的态度谈起罗斯丹,我认为对他的喜爱差不多可说是庸俗趣味的表现,而玛·伊以浪漫主义态度赞赏他,并且指责我在文学方面假斯文。
由于母亲的缘故,玛·伊精通法文和德文,是家庭女教师在她童年时代教授她的。后来她在洛桑洛桑在瑞士。和黑林黑林在德国西南部。的寄宿学校差不多度过了两年(1903—1905),而十六岁时,与妹妹一起,在巴黎大学听课。据其他资料,玛·伊在洛桑和黑林寄宿学校时与妹妹在一起,去巴黎大学听课是只身前往的。母亲的严格的、有点拘礼的教育在玛·伊身上终生留有烙印,在参加社交的举止中表现出是一位在贵族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小姐的身份,但是我觉得她缺乏母亲的温柔和爱,这由下面的情况便可以得到解释,她总是寻求女性的友谊,例如,她在她的年纪较大的捷克女作家安娜·捷斯科娃安娜·安东诺夫娜·捷斯科娃(1872—1954),捷克女作家、翻译家。茨维塔耶娃看来是在1922年末到1923年初于布拉格与她相识的。捷斯科娃是保守的捷俄团结文化慈善协会组织者之一。20年代该协会经常组织文学和音乐晚会,她们便是在这样一次晚会上相识的,很快结成了友谊,持续多年。捷克曾出版过一本茨维塔耶娃致捷斯科娃书信集,内有大量有关茨维塔耶娃生平和创作的资料。身上明显地注重的正是母性的温暖和关怀。这一友谊对她来讲成了替代和补偿。
母亲于1906年死于肺结核,因而从这时候起,十四岁的玛丽娜便成了一个孤僻的孩子,一般来说,随心所欲。十八岁那年,她背着父亲和家人,偷偷地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黄昏纪念册》,此后过了一年又出版了《神灯》。1912年她嫁给了谢尔盖·埃夫伦——她二十,他十九。我清楚地记得,玛·伊对我说过:“1913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阿利娅诞生茨维塔耶娃又在杜撰:阿利娅生于1912年,不是1913年。,父亲逝世,还有我的诗集《两本诗的选集》出版《两本诗的选集》是《黄昏纪念册》和《神灯》两本诗集的选本…封面是由阿霞·屠格涅娃,安德烈·别雷安德烈·别雷(1880—1934),俄罗斯作家,象征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妻子设计的。”在这些年代里,玛·伊结交了马克西米利安·沃洛申马·沃洛申(1877—1932),俄罗斯诗人、水彩画家。是他在茨维塔耶娃第一本诗集出版后立即给予好评的。、库兹明米·阿·库兹明(1875—1936),俄罗斯作家,起初与象征派接近,后与阿克梅派接近。以及别的诗人,进入了莫斯科的文学界和戏剧界。尽管她与杰出的象征派诗人们接近,崇拜勃洛克,但却不曾与他们建立关系。阿克梅派的诗人们同样也没有把她征服,虽然她非常喜欢阿赫马托娃,常常与曼德尔施塔姆奥·埃·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俄罗斯诗人,阿克梅派代表人物之一。30年代曾两次被逮捕,死于非命。近年来被恢复名誉。见面并且建立了友情。从她的讲述中可以判断出,曼德尔施塔姆对她不是无动于衷的(参见经我手在1964年第11期Oxford Slavonic Papers《牛津大学斯拉夫文献》。上发表的《一首献诗的经过》)。未来主义派诗人们,尤其是马雅可夫斯基和赫列勃尼科夫,曾引起她的兴趣,但是她与他们是疏远的。1918年在她丈夫去顿河以后,她独自生活在莫斯科,处境艰难,这种处境由于她公开赞颂白军运动而加重。本文作者当时并不在苏联,据国内资料,茨维塔耶娃不曾公开赞颂白军运动。
1922年末,尤其是1923年,我同玛·伊说,我们的友谊是在路上结下的。我们一边在街上或花园里漫步,一边聊天儿,而且一成不变地在咖啡馆里结束了我们的散步。玛·伊仿佛同安娜·捷斯科娃说过,因为我的缘故,她熟悉布拉格的数十家咖啡馆。但是她同样也熟悉了布拉格。我过去非常喜欢,现在依然喜欢这座辉煌的,多少有些悲惨的城市,我曾经陪着玛·伊走过成为大学的克力门特大厦克力门特大厦原为17世纪中叶耶稣会一所大学的所在地,现为捷克民族和科学图书馆。周围的小巷,走过有着城堡和传说的“小城”,走过有着矮小房屋的狭窄的皇冠街,传说16和17世纪这里居住过炼金术士和星占家,路过洛甫科维茨和华伦斯泰华伦斯泰(1583—1634),神圣罗马帝国统帅,出身捷克贵族。的壮丽辉煌的城堡,这些城堡的崇高的文艺复兴风格变成了巴罗克风格。玛·伊尤其感兴趣的是犹太人的公墓以及乱放在茂盛的草丛中的墓碑,还有查理大桥边的水鬼。桥头的一只石牛旁边,在一个狭窄的底座上立着一个手举利剑的骑士的塑像。骑士的脸部表情威严,身躯端庄,头盔下面露出光亮的卷发,春天的季节,无论是头盔还是利剑都覆盖着四处伸延的树叶,鸟儿在骑士的肘部弯曲处筑起了鸟巢。不知道这个河水的保护者是什么人——是罗兰罗兰(?—778),法兰克王国的封疆伯,曾随查理大帝778年出征西班牙。史诗《罗兰之歌》的主人公。
布龙茨维克系指国王普舍美斯二世,曾为巩固捷克王国做出很大贡献…
玛·伊因为骑士,因为寂静,因为荒芜的水鬼而十分激动,于是在我们散步后过了两天,她给我寄来了她的《布拉格骑士》,这首诗收进了她的所有的诗集:骑士啊,守护着大河的骑士——
脸色苍白的哨兵,保卫着时代的波涛汹湧。
关于骑士,她问过所有的人,并且想以18世纪的布拉格为背景写一部关于他的中篇小说。我觉得,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与丈夫的相似之处这是本文作者的感觉,而茨维塔耶娃在给友人的信里说,她所以对这个骑士感兴趣,是因为他长得与她相像。——同样的窄长的古代人的脸,同样的为了正义的事业而拔出剑的军人的姿态。这一切与玛·伊当时在她的“创造的”白军运动的“神话”中的情绪相符合。
玛·伊总是非常喜欢散步——她的步履轻盈而矫健,她能够走起路来而不觉疲倦,无怪乎后来写了《步行颂》(1931年曾被《当代纪事》拒绝刊登)。如她所说的,把“游荡”和“漫步”两个字结合起来,在我们漫游的时候,唯一使她不满意的是穿过街道。她对汽车怕得要命,一旦离开人行道走到马路上,她便痉挛地抓住我的袖子,像开玩笑似的,枉费心机地感到恐惧,悄声说:“亲爱的,请停一下,那个可恶的东西马上就冲着咱们开过来了,说话就会把我们轧死的”,而且只要没有走到没有危险的对面,她就不会放下心来。
在从捷克移居法国以后,玛·伊发现,她深深地爱着布拉格,甚至对它还创造了某种神话。这个神话中包括各种各样的因素。最使她感兴趣的是这座都市的精神,它的充满浪漫气息的往昔,以及与这座城市血肉相连的感情——在这里度过了她的侨民生活的最光辉的岁月,这些岁月充满了痛苦和欢乐,充满了诗歌的繁荣和创作的希望。在这里创作了她的优秀的作品——《山之诗》、《终结之诗》、《捕鼠者》、《树木》、《房间的尝试》、《楼梯》本文此处有误,《房间的尝试》、《楼梯》写于1926年,当时诗人已在法国。、《地板打蜡女工》和许多美妙的抒情诗。后来,当她住在巴黎郊区的时候,她深有感触地回忆起她在捷克乡村或斯米霍沃丘陵的更为简陋的住宅,并且急切地向往布拉格,犹如向往某一处乐土一般。她在法国侨居的十三年之中,写信或谈话之中经常提到要前往布拉格,哪怕是两个星期也成,因而这个动人的希望变成了她的萦怀的理想。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每当在巴黎同我见面时,她都要征求我的意见,怎样在布拉格举办她的朗诵会,想以此赚点儿路费。我每次到捷克时,都要同玛·伊的忠实的朋友安娜·捷斯科娃(玛·伊不止一次给她写信谈到此事)交换意见,但是我们俩都清楚地明白整个的困难,准确地说,这种事是办不成的。我有一种印象,就是聪明而又审慎的捷斯科娃知道玛·伊善于创造神话,虽然自己对此深信不疑,但却担心布拉格之行不会给玛·伊带来欢乐,而是失望。
在玛·伊对捷克的眷恋之中,除了纯属个人的心灵以及——如她本人会补充的——精神的感受以外,《俄罗斯意志》也起了重要的作用。她不仅把这家杂志看作是物质方面的支持,而且也是文学方面的支持。《当代纪事》和《最新消息报》两家报刊不理解她,也不喜欢她的诗,她的作品被他们无情地删节,“编辑加工”,并且遭到荒谬的审查;而我与他们完全不同,无论是玛·伊的诗歌,还是散文,我在发表时,只字不动,只关心排字工人别把“Cиpocть”(孤苦伶仃)排成“Cыpocть”(潮湿)短诗《工厂的工人们》(之一)中的一行诗有“Cиpocть”这个词,常被误排为“Cыpocть”…玛·伊不喜欢感激而且也不会表示感激。1925年当《俄罗斯意志》编辑部给她新生的婴儿送去一辆小推车时,她请捷斯科娃把我引开,之后才表示对礼物赞美,“我不会当面感谢,”玛·伊写道。但是就连她也曾公开地表白过,有很多事要感激《俄罗斯意志》的。直到现在,她在侨民时期最长的和最重要的长诗《捕鼠者》的全文只在《俄罗斯意志》上刊登过(莫斯科1965年的一卷本《作品选》中,《捕鼠者》收入时作了删节)。《捕鼠者》全文有德俄文对照本,另有美国纽约1983年五卷本《茨维塔耶娃诗集》第四卷中所收的根据作者最后审定的、巴塞尔大学档案馆珍藏的校样排印的全文本。这本杂志还发表过不少组诗和长诗《树木》、《西彼拉》、《小红牛》、《空气之诗》、《楼梯之诗》、《房间的尝试》、《致马雅可夫斯基》(这首诗引起过激烈的争论)、《西伯利亚》,许多抒情诗,还有散文《人间的特征》、《劳动英雄》(关于勃留索夫)、《车厢中的十月》、《你的死》(关于里尔克莱纳·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奥地利诗人。茨维塔耶娃于1926年经帕斯捷尔纳克介绍,以通信方式与里尔克相识,里尔克于同年末溘然逝世,使他们失掉了见面的机会。茨维塔耶娃的长诗《房间的尝试》(1926)是献给里尔克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为里尔克之死,茨维塔耶娃还写过一篇随笔《你的死》(1927)。她还有一首安魂曲《新年书简》,也是纪念里尔克之死的。里尔克也曾写过一首《哀歌》(1926.7)献给茨维塔耶娃。)、《关于贡恰罗娃》、《致里尔克书简》、《诗人与时代》以及上面已经提到的两部诗剧《传奇》和《火凤凰》(《卡桑诺瓦的末日》)。